第20章 兰亭藏锋(2/2)
就在伍元照将最后一份用工楷仔细誊写好的疏文用黄铜镇纸压平,准备起身告退时,里间忽然传来了魏典记那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静心师太,这份度牒存底,年代似乎有些久远了,墨迹略有涣散,恐不便归档查阅。可否劳烦外间这位……伍居士,帮我重新誊录一份?需得快些,明日法会僧众登记核验时或需用到。”
静心师太连忙应了一声,从里间拿出了一份边缘已微微泛黄、纸张脆硬的旧文书,递给了伍元照。那是一份普通的女尼度牒存根,记录着一位早已圆寂多年的老师父的简单信息。
“有劳伍居士了,务必仔细些,万万不能出错。”静心师太语气严肃地叮嘱道。
“弟子遵命,定当小心。”伍元照躬身双手接过那份沉重的存根,重新在案前坐下。她铺开一张崭新的、质地较好的宣纸,仔细研墨,让墨汁浓淡适中,然后拈起一支小楷笔,在砚边轻轻舔顺笔锋。她的动作看起来不疾不徐,沉稳有序,但心中却瞬间警铃大作。
这看似是一件极其寻常、甚至有些枯燥的杂役。但魏典记偏偏在此时、此地,指名让她这个“戴罪”居士来誊录一份并非急需的旧度牒?这仅仅是随手指派,还是……别有深意的又一次试探?联想到钱副使那次的暗示,伍元照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节奏。
她收敛起所有杂念,开始专注辨认并誊写。度牒上的字迹是标准的官府文书体,但因年深日久,确实有些模糊不清,需要她集中精神仔细分辨。当她写到度牒编号时,那编号是“贞观十九年柒月 感业 字第一百叁拾肆号”。
在写到“感业”二字时,伍元照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笔尖在纸上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短暂的停顿。因为她敏锐地注意到,在原始存根上,“感业”的“业”字,右下角的那一横,墨迹似乎比其他的笔画要略深一点点,而且最关键的是,在那一横的起笔处,有一个极细微的、不自然的、类似“顿笔”后形成的墨点。这个痕迹非常隐蔽,若非她自穿越以来长期临摹古人字帖,对笔触异常敏感,加之此刻全神贯注,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差异,像一道电光掠过她的脑海。她立刻回想起自己反复临摹《兰亭集序》各种摹本时,曾特别留意过前朝几位书法大家在书写特定笔画时,会有一种独特的、旨在“藏锋”或“取势”的用笔技巧,有时会在起笔或收笔处留下不易察觉的特定痕迹。而《兰亭集序》的某些传世摹本中,个别字似乎就隐约带有类似那位书家(或许是智永禅师一脉?)的笔意。
是纯粹的巧合吗?是当年书写这份度牒的小吏无意间留下的墨渍?还是……这真是一个精心设计、极其隐晦的接头信号?这个特意被强调的“业”字,是在再次指向“感业寺”这个地点?还是在暗示与《兰亭集序》相关的、某种更深的联系?
伍元照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涌向头部,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她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她没有任何犹豫,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和匀速的书写,将这个“业”字依样画葫芦地誊写下来,没有做任何额外的强调或改变,连那个细微的顿点也原样复制,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墨迹瑕疵。
她快速而准确地将整份度牒内容抄录完毕,又从头至尾仔细检查了两遍,确认无一字错漏,格式完全一致后,才双手捧着誊录好的新纸,恭敬地呈给静心师太。
静心师太接过,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转身送入里间。
伍元照垂手立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但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了听觉上。她听到纸张被接过的细微声响,然后是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能想象魏典记那审视的目光,正一行行、一字字地扫过她刚刚写就的文字,尤其是在编号和“感业”二字上,必然会有停留。
终于,魏典记那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字迹工整,无误。退下吧。”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褒贬,就像在评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是,典记大人。”伍元照依礼躬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禅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直到走出那灯火通明的禅院,踏入昏暗的廊下,被秋夜寒冷的空气包裹,伍元照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凉意透衣。刚才那短短的一刻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万分,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如果她当时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异、迟疑,或者试图在誊写时对那个“业”字做出某种只有“知情人”才能理解的、特殊的处理,哪怕只是一个笔画力度的细微变化,都可能立刻被魏典记那双毒辣的眼睛捕捉到,从而彻底暴露。
但反过来想,如果那真的是皇帝一方冒着巨大风险传来的、考验她洞察力和定力的暗号,她如此“无动于衷”的反应,是否又会让对方误判她的能力或态度,从而错失这来之不易的连接机会?
【系统提示:宿主成功通过一次高难度“隐匿”与“洞察”双重考验。技能“洞察”熟练度提升。遭遇疑似“微光”任务相关暗号,宿主选择“谨慎忽略”,风险规避成功,但可能延迟任务进展。请宿主继续保持观察,提升洞察等级以识别更复杂信号。】
系统的判定让伍元照高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看来,在敌我难辨、监控森严的当下,“谨慎忽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至少,她成功地识别出了这个可能存在的信号,并且没有因此而落入陷阱。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证明那条她期盼已久的、通往外界(或许是皇帝)的隐秘线路,确实已经悄然铺开,并且开始了第一次极其危险的接触尝试。
只是,下一次信号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必然会更加隐蔽,也更加难以甄别。而自己,又该如何在魏典记明察秋毫的监视和周居士等人潜在的嫉妒目光下,既保证自身安全,又能适时地、不露痕迹地做出恰当的回应?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
明天,声势浩大的无遮大会将正式开启。更大的舞台已经布置妥当,更多的角色——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高僧大德、乃至无数寻常信众——将涌入这座小小的感业寺。而她这个身处舞台中央、却被无数明枪暗箭瞄准的“前朝废妃”,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耗尽全部的心力与智慧,在这场权力与命运交织的、充满致命暗流的漩涡中,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般地踏出每一步。
感业寺的夜,深沉如墨,寒意刺骨。伍元照回到冰冷简陋的寮房,和衣躺在坚硬的板铺上,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眼中却闪烁着两点微弱却顽强不息的光芒——那是高度警惕下的冷静,是面对绝境也不肯认输的倔强,更是在漫漫长夜中,对那一线或许存在的“微光”,最深切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