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桃旧符(1/2)

贞观二十三年的这个冬天,格外的漫长和寒冷。自去岁深秋起,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寒风便似铆足了劲,再无片刻停歇,裹挟着冰碴雪沫,日夜不休地撞击着长安城高厚的城墙,呜咽着掠过太极宫巍峨的重檐飞角。

那些象征天家威严与华美的琉璃鸱吻、鎏金铃铛,如今皆被一层又一层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覆盖,轮廓模糊,只在偶尔雪霁云开的短暂时刻,才反射出些许惨淡的天光,旋即又被新的阴霾吞噬。

整座宫城,仿佛一头蛰伏在严冬里的巨兽,沉默着,喘息着,每一片砖瓦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寒意,不仅是天时,更是弥漫在帝国心脏深处、愈积愈重的阴霾。立政殿,这座帝国权力核心的寝殿,往日里虽庄严肃穆,却总流动着生机与威仪。

而今,浓重得化不开的药石气味,混合着名贵香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已然浸透了每一根梁柱、每一幅帷幔、每一寸金砖地面。

那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更压在心头,仿佛无形的枷锁,让所有穿行其间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压低嗓音,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痛苦。

龙榻之上,大唐的至高主宰,天可汗礼世民,这位开创了彪炳史册的贞观之治的雄主,生命正如风中残烛,那点微弱的光焰在死亡的寒潮中时明时灭,摇曳不定。御医们的面色一日比一日凝重,开的方子也一次比一次温和,近乎于无奈的安慰。

然而,令人惊异且心碎的是,在自知大限将至的情况下,太宗皇帝竟爆发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志力。

他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终日昏沉嗜睡,反而在偶尔回光返照般的清醒时刻,以惊人的毅力,强撑起那具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下一把傲骨的身躯,坚持召见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核心重臣,过问哪怕最细微的朝政军国大事。

那景象,悲壮得令人心悸,亦让目睹者无不潸然泪下。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的皇帝,需要四五名强健的内侍小心翼翼、合力才能勉强扶起,在他身后垫上层层叠叠的软枕和引枕,才能维持一个半坐的姿势。他浑浊的目光时而涣散失焦,仿佛神游天外;时而,却又会骤然凝聚起一丝昔日的锐利,如同濒死老鹰的最后一次俯瞰,缓缓扫过龙榻前跪伏一地、鬓发皆已斑白的股肱之臣。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微弱得必须由贴身大太监王德附耳倾听,再转述给众臣。每一句话都断断续续,夹杂着艰难的喘息和咳嗽,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

但即便如此,他问及的问题——陇右的军报、河南道的漕运、国库的结余、来年的春耕,乃至即将到来的科举选士,他对几位素有才名的士子如上官仪等人的品评——却依旧能切中肯綮,直指要害。

这并非昏聩之人的呓语,而是一位帝王在生命终点,对他一手打造的江山社稷,进行的最后一次缜密的巡检。

每一次这样的“临朝”,都像是从他枯竭的生命源泉中,硬生生挤压、榨取出的最后一丝精力。过程往往短暂,不过一刻钟或半柱香的时间,结束后,皇帝便会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撑般,颓然倒下,陷入更长久的、死寂般的昏睡之中,气息愈发微弱,仿佛下一次呼吸就会戛然而止。

长孙皇后凤目含泪,手持丝帕,无数次想开口劝阻,但话语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深知,此刻躺在榻上的,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大唐的天子。他是在用最后的气力,为他呕心沥血缔造的万里江山,做最后的安排和挣扎。

他要抢在死神彻底将他带走之前,尽可能多地为权力的平稳过渡扫清障碍,为他选定的继承人,铺就一条尽可能平坦的道路。而一想到继承人,皇后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承乾、泰、治,这三个孩子,皆是她十月怀胎,历经生死磨难才诞下的嫡亲骨肉。长子承乾已被废黜幽禁,如今泰与治兄弟阋墙,势同水火,无论最终结局如何,都注定是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她这为娘的心,早已在这无尽的忧虑、心痛和无奈的抉择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系统提示:检测到历史性节点“权力交替”前奏!环境压力指数急剧飙升!突破临界点!当前压力值:95!强烈建议启动全方位警戒模式!宿主生存环境评估:极度危险!】

伍元照,作为近身侍奉的才人,有幸,或者说是不幸,被迫置身于这帝国最高权力更迭前最惊心动魄、也最残酷的片段之中。

她通常是跪在寝殿内光线昏暗的角落,低眉顺目,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手中或许捧着一碗由她亲自看顾、始终用暖窠温着的参汤或稀粥,但她的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全力捕捉着龙榻方向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君臣奏对的细微语气变化、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交错,乃至皇帝每一声咳嗽背后所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

她的神经时刻紧绷如弦,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缕信息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消长和潜在危机。

她清晰地看到,在皇帝这般拼尽性命最后力气的支撑和震慑下,朝中原本因储位空悬而暗流汹涌的局势,被强行压制在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之下。

然而,这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水面之下,依旧是暗礁丛生,杀机四伏。

关于储君人选的最终决定,已成为所有人心照不宣、却又悬在头顶的最大利剑,不知何时会轰然斩落。

废太子礼承乾早已是过去式,而眼下最有力的竞争者,魏王礼泰与晋王礼治,这一母所出的亲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已趋于白热化,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魏王礼泰,凭借着多年经营所积累的庞大文士集团(如着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等)的人脉声望,以及在某些激进派将领(如部分原秦王府旧将,他们对晋王略显柔弱的性格有所疑虑)和部分大臣中的支持,动作愈发频繁急切。

他出入立政殿问安的次数,明显超过了晋王礼治。每次前来,他都以一副极度悲恸、忧心忡忡的孝子面目出现,扑倒在龙榻前,握着皇帝枯瘦的手,泣不成声地嘘寒问暖。当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过问政务时,他又常常“主动”凑上前,提出一些看似勇于任事、实则往往蕴含私心或过于激进的主张,试图在皇帝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果敢有为”、“堪当大任”的深刻印象。他看向龙榻的眼神,除了真切的担忧,那更深层处,是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对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的灼热渴望。

而他投向侍立在一旁、沉默寡言的晋王礼治的目光,也愈发不加掩饰地带着冰冷的寒意、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有一次,伍元照跪在帷幔后的阴影里,甚至偶然听到礼泰借为皇后奉药的机会,在凤榻边极力压低声音,言语中似乎提及类似“若儿臣得立,必效法古人,杀子传弟,以保兄弟和睦,使母后晚年无忧”之类的惊人之语。这看似至孝至悌的誓言,实则充满了政治算计,试图以这种极端承诺来安抚母亲悲痛的心,并博取父皇对其“仁厚”的认可。

而晋王礼治,则呈现出与魏王截然不同的姿态。他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沉静如水的模样。侍奉汤药极尽耐心细致,亲自尝药,小心喂服,无微不至。在皇帝处理政务时,他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跪坐在稍远的位置,垂眸聆听,如同最谦逊的学生。

只有在皇帝垂询到他,或是长孙无忌等重臣主动问及其意见时,他才谨慎地开口,提出的看法往往思路清晰,顾全大局,稳重持重,与礼泰的激进冒进形成鲜明对比。他更像一个理想的守成之君,这在皇帝生命最后时刻,极度渴望稳定传承、避免重蹈玄武门之变或废太子礼承乾覆辙的心态下,无疑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伍元照能敏锐地感觉到,礼治那看似温和的沉稳之下,是更加缜密冷静的头脑和更深沉的耐心。他巧妙地利用着舅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对“国本稳固”的迫切期望,以及他们对魏王礼泰强势作风、结党营私的深刻担忧,并不需要自己赤膊上阵,便已悄然构建起了坚实的优势。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冷静地观察着对手的急躁与失误,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最佳时机。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极致压抑,在贞观二十三年腊月的一个午后,终于达到了。

那日,连续阴霾了多日的天空,竟意外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冰菱,在殿内投下恍惚的光斑。太宗皇帝的精神似乎也被这点天光所激励,比前几日都好了些,竟罕见地主动提出要召见侍中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以及房玄龄(虽已病重,但仍被抬入宫中)、礼积等数位绝对核心的重臣。殿内被刻意收拾得整齐了些,药炉也移到了外间,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却无法驱散。

皇帝被内侍们艰难地扶起,半倚在榻上,蜡黄的脸上反常地泛着一丝回光返照般的诡异潮红。

他看着眼前这些追随他半生、一起浴血奋战、共创贞观盛世的的老伙计们,尤其是自己的大舅子、也是最重要的政治盟友长孙无忌,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感,有追忆,有感慨,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与愧疚。

他先是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晋阳起兵时的峥嵘岁月,提到了虎牢关大战的惊险,渭水便桥退突厥的豪情,以及后来朝堂上共商国是、开创治世的点滴……“岁月不饶人啊……”皇帝的声音带着喘息的沙哑,目光扫过长孙无忌花白的鬓角,褚遂良眼角的深纹,还有被病痛折磨得同样形销骨立的房玄龄,“想当年……你我皆在盛年……跃马扬鞭,气吞万里……如今,俱老矣……英雄迟暮,莫过于此……”

重臣们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听着皇帝这如同交代后事般的追忆,无不悲从中来,纷纷以袖掩面,哽咽出声。殿内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声所笼罩。

就在这片悲声之中,皇帝突然话锋一转,气息虽然依旧微弱,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地问道:“朕……此生……于国事,可谓鞠躬尽瘁……然,身后之事……朕这几个儿子……诸卿……皆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皆知是皇后所出,朕之嫡子……如今……储位空悬,国本动摇……朕心难安……以诸卿之见……何人……可托付这万里社稷,亿万黎庶?”

一瞬间,仿佛时间凝固了!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细微的啜泣声、衣料的摩擦声全都消失了,连外间药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都变得如同擂鼓般清晰可闻。

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每个人的心脏都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最终的摊牌时刻,就在此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