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松林夜谋(1/2)

立政殿的三日,仿佛三年般漫长。时光在这里并非匀速流淌,而是粘稠、迟滞,夹杂着药石的苦涩、熏香的沉闷,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每一刻,对伍元照而言,都如同在锋利的刀尖上起舞,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病体初愈、恭顺寡言的才人。在帝后面前,她低眉顺眼,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除了必要的侍奉汤药、递送巾帕,她几乎将自己化为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巧妙地隐匿在宫殿的角落或光影交界处。她深知,在这风暴眼的中心,过分的显眼与完全的无用同样危险。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以留在此地,却又不能引起任何一方过度的关注,尤其是那位日益频繁出入、气息日渐凛冽的魏王礼泰。

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场远比立政殿外酝酿的风雨更为剧烈的风暴正在呼啸。她的意识深处,那半透明的系统面板如同第三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内外世界。其上不断跳动的鲜红倒计时,每一次数字的递减,都如同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脏上,让她的脉搏与之同步,越来越急促。

【系统提示:“凌烟阁之约”倒计时:12小时。环境扫描建议:提前勘察路线,识别潜在风险。当前压力值:78(较高)。建议进行心态调整,进行深呼吸练习(0\/10)。】

压力不仅来自那场吉凶未卜的深夜会面,更来自立政殿内日益紧绷、几乎一触即发的局势。皇帝礼世民的病情反复无常,如同秋日残烛,明明灭灭。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且短暂得可怜,往往只是睁开浑浊的双眼,迷茫地扫视一下周围,便又被剧烈的咳嗽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拖回昏沉的深渊。每一次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整个立政殿的内侍宫娥都会屏住呼吸,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皇后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憔悴,那双原本雍容华贵的凤眼,如今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绝望与强撑的疲惫。她像一只守护巢穴的母兽,寸步不离地守在龙榻边,但谁都看得出,她的精神堤防正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下一点点崩塌。朝堂上的风波再也无法被高墙深宫隔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魏王礼泰来的次数明显增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带来的随从虽恪守规矩静立殿外,但那一身身难以完全收敛的悍勇气息,以及他们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无不昭示着外间的山雨欲来。

有一次,伍元照正垂首立于屏风之后,等待召唤,清晰地听到外间魏王与一名心腹武将压得极低的交谈。零碎的词语飘入耳中:“……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兵符须……”话音未落,似乎被魏王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但那一刻骤然降临的凝滞与肃杀氛围,足以让殿内所有有心人感到窒息。伍元照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沁出的冷汗。

晋王礼治依旧每日准时前来问安,孝子贤孙的姿态无可挑剔。他依旧温和体贴,对皇后软语宽慰,对宫人亦无苛责。但伍元照凭借强化过的感知和全神贯注的观察,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一闪而逝、被完美隐藏的疲惫,以及他停留在自己身上时,那比之前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观察一个“有趣”的变数,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派上用场的工具是否完好、是否顺手。有两次,他借着上前为皇帝整理被褥的机会,身形微妙地遮挡了部分视线,随即,目光极其隐晦、快如闪电地瞥了一眼龙榻旁那个紫檀木小几的底部方向。那速度寻常人绝难察觉,但伍元照的视觉神经如同被无形之力拉伸、聚焦,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并与她记忆中那个用系统扫描发现的、小几底部一处微不可查的“异常结构”位置完美重合。

【系统提示:检测到关键npc“晋王礼治”对特定区域(龙榻小几底部)的异常关注行为。与宿主之前标记的“结构异常点”坐标重合度99.8%。关联性可能性:极高。建议:将此信息纳入“凌烟阁之约”优先级评估因素。】

这无声的印证,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伍元照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暗格绝非寻常之物,甚至极有可能与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晋王殿下有着直接关联!这发现让她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忐忑,仿佛在伸手触摸一个未知的、可能带电的机关;但同时,一股被压抑已久的、属于她前世灵魂的探究欲和冒险精神,也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真相如同伊甸园的禁果,散发着危险而诱人的芬芳。她需要答案,需要打破这被动承受的命运僵局,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深藏不露的晋王礼治。凌烟阁之约,是陷阱,也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

第三日,酉时将近。天空仿佛也感应到了宫闱间的压抑,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堆积着,沉甸甸地压在高耸的宫墙飞檐之上。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隙,却只透出几缕昏黄无力的光线,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与暗淡之中。殿内的空气混浊得令人喘不过气。

伍元照看准时机,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与疲惫,她轻轻抚了抚额角,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掌事女官,声音细弱:“姑姑,我……我有些头晕,许是旧疾未愈,站得久了些……想回房稍歇片刻,以免御前失仪……”

这理由合情合理,她“病体初愈”的人设在此刻发挥了绝佳的作用。掌事女官瞥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便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去吧,酉时三刻前回来当值。陛下这边离不得人。”

“谢姑姑体恤。”伍元照微微屈膝,低眉顺眼地退出了立政殿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回到幽兰苑那间临时安置的狭小耳房,她反手轻轻阖上门扉,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仅仅是一门之隔,仿佛就从波涛汹涌的深海暂时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浅滩。但她知道,这平静短暂得可怜。

没有时间耽搁。她迅速行动起来,插上门闩,走到床榻边,从枕下摸出那身早已准备好的宫装——这是她这几日利用零星时间,从几件废弃旧衣中挑选、拆改而成,颜色是宫人常服的靛青色,但经过反复浣洗和特意处理,色泽显得更加晦暗陈旧,几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利落地换下身上质地稍好的才人服饰,穿上这身“夜行衣”,又将一头青丝简单地盘起,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卸去所有可能反光或发出声响的钗环首饰。最后,她用剪裁剩下的深色布条,将袖口和裤脚仔细束紧,确保行动时不会勾挂物品或带来任何不必要的摩擦声。

她摸了摸藏在最贴身内袋里的那枚玄铁戒指,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又检查了袖中暗藏的“武器”——一根从幽兰苑杂物堆里找到的、被她悄悄磨得异常尖锐的银簪。这大概是目前她唯一能自主支配的、具有微弱攻击性的物件了。

【系统提示:准备进入高风险任务区域“凌烟阁”。装备检查:服饰(颜色隐蔽性良,材质普通,行动便利性良),武器(简易银簪,攻击力极低,仅限于近距离出其不意,对披甲目标无效)。生存道具:无。医疗物品:无。环境适应性:中。综合评估:装备简陋,生存保障极低,极度依赖宿主自身应变能力、环境利用及系统辅助。祝您好运。】

系统冰冷客观的评估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伍元照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关于失败后果的可怕想象压下去。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候,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时间一到,她如同融入渐浓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耳房。她早已利用这三日侍疾往返的机会,不仅摸清了从立政殿附近前往凌烟阁的路径,更在心中标注出了每条路径上巡逻守卫的交接时间、宫灯照射的盲区,以及哪些地方的草木可供临时藏身。她像一道轻烟,避开主干道,专挑那些光线昏暗、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径穿行。系统强化过的方向感如同内置的导航仪,强化过的记忆力则让她能清晰地回放出每一处拐角、每一段台阶的细节。

【系统提示:隐匿行动模式启动……环境光亮度:持续降低中。检测到巡逻队a(四人组)规律,预计60秒后经过前方岔路口,已自动规划规避路线:立即左转,穿行废弃兰圃。提示:兰圃地面有碎瓦,注意落脚。】

她依言左转,身形没入一片荒芜的园圃。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干枯的杂草,偶尔踩到碎瓦,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嚓”声,但在夜风的掩护下几不可闻。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身体则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协调与轻盈,这是穿越以来,身体与灵魂在不断磨合和危机刺激下,产生的一种微妙进化。

凌烟阁坐落于皇宫西北角,地势略高,毗邻一片占地颇广的茂密松林。平日里,这里是供奉功臣画像的肃穆之地,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只有夜风吹过松林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更添几分阴森。伍元照到达凌烟阁后墙时,天色已几乎完全被墨色浸染,最后一缕天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真正的黑夜降临了。

她没有贸然直接进入那片如同巨兽张口般的松林。而是凭借这段时间暗自锻炼出的、远比寻常宫人敏捷的身手,借助墙边一株古老柏树的虬结枝干,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凌烟阁侧殿的屋顶。她伏低身体,尽量缩小目标,调整呼吸,使之变得绵长而微弱,然后将感官提升到极致,屏息观察着下方的松林。

【系统提示:已到达目标区域“凌烟阁”外围制高点。最佳观测点确认。开启环境动态扫描及热源感应……扫描中……】

松林在浓重的夜色下,呈现出一片模糊的墨色轮廓,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寒风穿过林间,带来刺骨的凉意,也送来了松针特有的清苦气息。伍元照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努力适应着这极低的光线环境。她看到了——在松林深处,约百米开外,一棵格外高大、枝干如龙的古松之下,隐约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他披着一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头脸,唯有当一阵稍强的风吹过,掀起斗篷下摆时,才能惊鸿一瞥地看到一点月白色的锦衣衣角。

是晋王礼治。他果然来了。而且,表面上看,是独自一人。

但伍元照没有丝毫放松,更没有立刻下去相见。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借助系统的辅助扫描和自身的细致观察,仔细地、一寸寸地扫视着以那棵古松为中心的方圆百米区域。左侧,第三棵松树后,地面的落叶层有极不自然的轻微凸起,形状和轮廓不像岩石;右前方,一块半人高的巨石旁,那片阴影的浓度似乎比周围要深重一些,且边缘过于规整;甚至在她来路的方向,两个看似寻常的灌木丛后,系统也标记出了微弱的、与环境有温差的生命体征反应。晋王果然不会毫无准备。这些隐匿在暗处的身影,是保护,是警戒,或许……也是一种防备,防备她这个约见对象,或者防备可能出现的“黄雀”。

【系统提示:检测到多处隐匿单位。数量:5。分布:呈扇形散布,形成松林外围警戒圈,控制主要进入路径。威胁等级:中(对宿主暂无直接敌意信号,但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需极度警惕)。评估:关键npc“晋王礼治”看似独自赴约,实则处于严密保护圈中心。宿主任何异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酉时正刻,更鼓声从遥远的宫阙深处传来,悠长、空洞,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出很远。松林下的晋王依旧静立不动,仿佛早已与那棵古松、这片夜色化为了一体,耐心好得惊人。伍元照知道,不能再等了。主动现身,哪怕只是占据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先机,也能在心理上争取一丝微妙的平衡。她需要表明,自己并非完全被动地等待裁决。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周身,确认没有会发出声响的物件,然后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从屋顶边缘轻盈滑下,落地时双膝微屈,最大限度消除了声响。她没有选择直线走向古松,而是刻意绕了一个小弧线,从晋王视野的侧后方方向,踏着地上厚厚的、沙沙作响的松针落叶,一步步走向那个仿佛凝固的身影。她的脚步控制得极好,不疾不徐,既让对方能清晰地听到她的靠近,表明自己并无偷袭之意,又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仿佛她才是这片夜色真正的主人。

“沙……沙……沙……”

脚步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异常清晰。

听到这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松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缓缓转过身来。斗篷的兜帽依然压下,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伍元照也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而略显冷硬的下颌,以及那双在阴影中显得颜色极淡的唇。他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没有戒备的姿态,也没有迎上前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隔着兜帽的阴影“凝视”着伍元照一步步走近。这是一种无形的气场压迫。

在距离他十步之遥——一个既在安全距离内,又便于反应的位置,伍元照停下脚步,依照宫规,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常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紧张或谄媚:“臣妾伍氏,参见晋王殿下。”

礼治没有立刻回答。夜风拂过松梢,带来一阵更响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是试探,也是评估。片刻的沉默后,他才轻轻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优雅地搭在兜帽边缘,缓缓将其向后掀去。

月光在这一刻,极其艰难地撕裂了厚重云层的一角,投下几缕惨淡而清冷的光辉,恰好照亮了他露出的面容。依旧是那张俊雅温润的脸庞,眉眼柔和,甚至因为年轻而残留着一丝近乎少年般的纯净气质。然而,在这样迷离的月色下,在那墨色斗篷的映衬下,他脸上惯常的温和仿佛一层薄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不再是平日那般如沐春风的暖玉,而是如同浸在万载寒冰中的墨色琉璃,深邃,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了然和审视。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伍元照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比本王预想的,还要谨慎得多。”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伍元照来时刻意绕行的那片区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那笑意未及眼底,反而让他周身的寒气更重了几分。

伍元照心中凛然。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提前到了,甚至可能完全掌握了她方才在屋顶上观察的行为!这种一切行动似乎都在对方掌控之中的感觉,让她脊背窜上一股深刻的寒意。她强行压制住心跳,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让自己的眼神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殿下相约,臣妾不敢不至。只是不知殿下深夜唤元照来此偏僻之地,所为何事?若是被人瞧见,只怕于殿下与臣妾的清誉有损。”她先发制人,点出此地的风险,将自己放在一个相对被动和担忧的立场。

礼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看似合理的问题,而是向前从容地走了两步,瞬间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到了五步之内。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某种亲密或威胁的范畴,他身上那股清雅的、若有若无的墨香,混合着松林特有的冷冽气息,强势地扑面而来,将伍元照笼罩其中。

“立政殿这三日,感觉如何?”他问道,语气轻松得如同真的在闲话家常,但问题本身却重若千钧,“父皇病重,龙体欠安,母后忧心如焚,日渐憔悴。而本王的那位好兄长……魏王殿下,更是为国事操劳,频繁入宫。”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伍元照低垂的眼睫,仿佛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想必这三日,伍才人身处漩涡中心,看到了不少……也听到了不少寻常宫人难以触及的风景吧?”

“殿下说笑了。”伍元照垂眸,盯着自己脚下被月光投出的、模糊的影子,声音依旧平稳,“立政殿内,唯有陛下龙体为要,皇后娘娘凤体为重。元照人微言轻,资质愚钝,只知恪守本分,尽心伺候陛下娘娘汤药,不敢有片刻懈怠,亦不敢妄听妄言,徒惹是非。”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个谨小慎微、唯恐惹祸上身的普通才人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

“是么?”礼治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松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仿佛冰珠落玉盘,“恪守本分……好一个恪守本分。”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蛊惑力,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敲打在伍元照的心弦上,“那……龙榻之侧,那个紫檀木小几,其底部左下角,那个比周围木色稍深、微微有些‘凸起’的小点……伍才人在这三日的‘恪守本分’中,可曾偶然……‘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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