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杜微降·药裹藏锋(2/2)

“放下吧。” 杜微的声音平淡无波。

老管家将药囊放在案几上,浓烈的苦参、黄连、艾叶混合的气味顿时冲散了室内的墨香檀意。杜微微微蹙眉,目光落在药囊口露出的那张素帛上,清晰的“杜微启”三字映入眼帘。

待管家退下,杜微沉吟片刻,才伸手解开药囊的束带。浓烈的药草味扑面而来。他拨开上层厚厚的、气味冲鼻的苦参黄连,手指忽然触到了一个与药草截然不同的、坚硬而微凉的物件。

书卷?

杜微眼中讶色更深。他小心地将那卷用黄麻布包裹的书简取了出来,拂去沾上的些许药屑。解开布包,熟悉的书名映入眼帘——《盐铁论》。

杜微的眉头彻底锁紧了。太子刘禅,赐药是假,赠书是真?赠的还是一部探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与民争利还是富国利民的前朝论战集?这是何意?

他带着深深的疑惑,缓缓展开书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篇章:《本议》、《力耕》、《通有》、《错币》……字句间皆是治国理财的宏论与争锋。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篇被一枚干枯的艾叶巧妙标记出的段落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那赫然是《非鞅》篇中的一段: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故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杜微的心上!

这分明是在借古人之口,回应他杜微对蜀汉新法的质疑,对益州民生的忧虑!这更是在无声地阐述一个道理:国家真正的根基,在于民富,在于农桑,在于仓廪实!而非仅仅依靠严刑峻法或者对外征伐!太子…这是在告诉他,朝廷并非不恤民力,其根本目的,正是为了“实仓廪,备水旱”,“使民可得而有”!

杜微握着书简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仿佛透过这冰冷的竹简,看到了东宫之中,那个年仅十余岁、额缠素带、脸色苍白却眼神如冰的孩童太子!这不是刘备的授意,更不像诸葛亮那种滴水不漏的作风!这是一种更直接、更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莽撞却又直指核心的…帝王心术!

他杜微称病拒宴,闭门不出,以沉默表达对新政权、对严法、对连年征调的不满。他以为这是一种清高,一种风骨。然而,太子却用一卷《盐铁论》,用一个藏在浓烈药草下的无声诘问,将他自以为是的“风骨”击得粉碎!

太子看得很清楚!蜀汉的根基在益州,益州的根基在万民!他杜微若真为益州士林表率,若真心系桑梓百姓,就不该只知闭门怨怼,就该明白何为真正的“安民固本”之道!就该像书中所言,思考如何“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杜微胸中翻涌。有被看穿心思的羞惭,有被孩童点醒的震动,更有一种沉寂多年的、想要有所作为的热血,在冰冷的书简文字下被悄然点燃!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寒风中依旧挺立的青松。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药草气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鼻了。

“来人。” 杜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重量。

“备车,更衣。”

“老夫…要入宫。”

“谢太子殿下…赐药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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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寝殿。

刘禅在昏沉中不知过了多久,额角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将他从深沉的黑暗边缘缓缓拉回。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到老内侍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清水的软巾,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殿下,您醒了?” 老内侍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

刘禅喉咙干涩,勉强点了点头。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重,但昏睡片刻,精神似乎勉强凝聚了一丝。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袖中那枚蜡丸,却发现身体软得抬不起手。

“杜府…如何?” 他声音嘶哑地问。

老内侍脸上瞬间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殿下神机!杜公…杜公他收下药囊后不久,便命人备车更衣,亲自入宫了!此刻…此刻正在宫门外递牌子,求见陛下和殿下,说是要‘谢太子殿下赐药之恩’!”

成了!

刘禅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一股微弱的暖意,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疲惫和冰冷。杜微入宫谢恩,这不仅仅是一个姿态,更是一个信号!一个益州本土派最顽固的堡垒,开始动摇的信号!这比他摔碎十块玉佩、冰眸震慑百个黄皓,都更具战略意义!

然而,这短暂的暖意和松懈,如同投入冰湖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就被更庞大的、冰冷的现实吞没。额角的剧痛再次凶猛地袭来,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荆州糜芳的生死未卜、李严那深不可测的城府、谯周手中那随时可能抛出的《仇国论》、西北冷宫方向的灼热感应、还有袖中那枚如同毒瘤般的蜡丸…这一切并未因杜微的归心而有丝毫改变!反而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呃啊——!” 一阵远超之前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猛然在头颅深处炸开!刘禅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他惨叫一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从隐囊上弹起,又重重摔落!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仿佛要将那炸裂般的痛苦挤压出去!

“殿下!殿下!” 老内侍魂飞魄散,扑上前想要按住他。

“御医!快传御医!” 凄厉的呼喊瞬间撕裂了东宫短暂的平静!

在意识彻底被剧痛和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刘禅涣散的瞳孔似乎透过窗棂,看到了遥远的天际——那里,仿佛有一线不祥的、暗沉的血色,正在荆襄大地的方向,缓缓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