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曲辕犁·泥爪画图(1/2)
承明殿那一声“法立则耻生”的余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在肃杀的空气中铮鸣许久,才缓缓沉入冰冷的地砖缝隙。刘禅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东宫时,额角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钝锤敲打着那片薄弱的皮肉。太医丞重新包扎时,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刘禅闭着眼,任那冰凉的药膏和洁白的布带覆盖住耻辱与警示的象征,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战场。
李严那看似滴水不漏的“忠勇”,诸葛亮那雷霆万钧的黥刑震慑,益州豪强眼中压抑的怨毒与恐惧……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荆州烽烟未熄,成都暗流已汹涌如沸鼎。他像一头被囚禁在幼兽躯壳里的苍龙,爪牙未利,鳞甲未坚,只能透过这十岁孩童的双眼,冷冷地注视着悬崖步步逼近。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殿下,该进药了。” 宫婢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捧着温热的药盏。
刘禅睁开眼,目光落在浓黑的药汁上。他需要力量,哪怕只是这具身体尽快恢复的力量。他没有犹豫,接过药盏,仰头一饮而尽。苦涩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强忍着,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殿下…” 宫婢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 刘禅的声音有些嘶哑,将空盏递回,眼神却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兰草在微风中摇曳,细长的叶片沾着昨夜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泽。他需要透口气,需要离开这弥漫着药味和权谋算计的樊笼,哪怕只是片刻。
“更衣。” 他简短地吩咐,“去后苑走走。”
宫婢和内侍们面面相觑,太子伤重未愈,额上布带犹新,此刻外出…但看着刘禅那双不容置疑的清冷眼眸,无人敢劝阻。很快,他被裹上更厚的玄色貂裘,由两名健壮内侍用肩舆抬着,在一小队精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缓缓离开了压抑的东宫。
后苑的景致与东宫截然不同。初冬的寒意并未完全剥夺这里的生机。几株耐寒的腊梅已悄然鼓起花苞,倔强地缀在遒劲的枝头,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冷香。几畦专为宫廷冬日点缀而精心侍弄的花圃里,耐寒的菊花开得正盛,金盏银台,紫龙卧雪,在略显萧瑟的园子里泼洒出一片绚烂的色彩。假山堆叠,引来的活水在石隙间潺潺流淌,清越的水声冲淡了宫阙的沉闷。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落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刘禅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草木清冽和泥土微腥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胸中的郁结和额角的抽痛。他示意肩舆在靠近一片开阔花圃旁的石径停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宫墙外隐约的市井轮廓,也能看到苑内侍弄花草的宫人身影。
他闭上眼,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沉淀。荆州糜芳收到那份等同于催命符的严令了吗?他会作何反应?恐惧?怨恨?还是干脆铤而走险?李严那双看似忠勇实则深藏算计的眼睛,益州豪强额上那刺目的“盗”字带来的屈辱与反抗…还有那柄碎裂的青龙偃月刀,如同不散的阴魂,在他眼前晃动。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与焦虑的争执声,顺着微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老丈!您糊涂啊!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丞相新颁的《蜀科》!那墨刑刺字的惨状您没听说吗?昨夜承明殿…那三个…” 声音年轻,带着急促的喘息,似乎是个小宦官。
“呸!什么《蜀科》!老汉我活了六十有三,只认一个理!这地,这苗,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根本!宫里贵人要看花,要摆阔,老汉没二话!可这节骨眼上,眼看就要入冬了,正是翻地保墒、沤肥养地的好时候!误了农时,来年开春,拿什么下种?拿什么活命?!”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倔强的声音响起,如同枯枝摩擦着砂石,充满了焦灼和不顾一切的执拗。
刘禅睁开眼,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花圃边缘,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满脸沟壑、佝偻着背的老花匠,正死死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锄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背青筋暴起。他面前,一个穿着青色宦官服饰、面皮白净的小内侍,急得满头大汗,正试图去夺他手中的锄头。
“老丈!您行行好!放下!快放下!这是贵妃娘娘亲口吩咐,要在这片向阳地新辟一畦‘绿牡丹’!花苗都催好了,耽误不得!您这…您这要把地翻了沤肥?您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 小宦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了。
“贵妃娘娘的花是命!老汉我一家老小,还有这皇城根下靠着官田吃饭的几百口子佃户的命,就不是命了?!” 老花匠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他死死护着锄头,如同护着最后的生机,“这地!连着三年种花,肥力早耗尽了!再不翻耕养地,明年别说种粮,就是种花也得死!误了农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汉我也得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挣脱小宦官的拉扯,举起沉重的铁锄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脚下那片被精心侍弄、此刻却被他视为绝地的花圃边缘砸了下去!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
锄刃深深嵌入板结的土壤,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震得老花匠手臂发麻,锄柄剧烈反弹,差点脱手。而那片被宫中花匠精心维护、为了保持平整松软以便栽种名贵花卉的土地,表层是松软的腐殖土,下面却因长期缺乏深耕和轮作,早已板结得如同坚硬的石块!
老花匠看着锄头下那微不足道的痕迹,又看看自己布满裂口、虎口被震得渗出血丝的手,绝望和悲愤瞬间淹没了他。他踉跄一步,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颓然地将锄头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老牛般的呜咽:
“老天爷啊…这地…这地它…它不养人啊!硬得跟石头一样…这…这要翻到猴年马月去啊…” 他佝偻着背,痛苦地蹲了下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禅的心上!
荆州烽火,朝堂倾轧,权谋算计…此刻,在这位老花匠绝望的泪水和那柄无力撼动板结大地的铁锄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而空洞。一个最朴素、最根本的问题,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地不养人,民何以生?国何以存?!
李世民那属于天策上将、贞观之治开创者的灵魂在剧烈震颤!他亲眼见过关中大旱后千里饿殍!他亲手推行过均田制、租庸调制,深知农桑乃国之命脉!蜀汉偏安一隅,益州号称天府,但连年征战,赋税沉重,豪强兼并,水利失修…土地的潜力早已被压榨到了极限!眼前这块板结的花圃,不过是整个蜀汉农业困境的缩影!若连根基都腐朽了,再精妙的权谋,再锋利的刀剑,又如何能支撑起那摇摇欲坠的季汉天空?!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此刻的权谋,而是为了那千千万万个依赖这片土地活命的黎庶!为了那支撑着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粮草根基!
“停舆!” 刘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微微发颤。
肩舆立刻被轻轻放下。侍卫和内侍们不明所以,紧张地看着太子。只见刘禅挣扎着,竟试图从那铺着厚厚锦褥的肩舆上下来!他额角的布带因这剧烈的动作又隐隐渗出一丝淡红。
“殿下不可!” 贴身老内侍惊呼,连忙上前搀扶。
刘禅却一把推开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几步,径直走向那片狼藉的花圃边缘,走向那个蹲在地上、陷入绝望的老花匠。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把沉重、破旧、沾着新鲜泥土和一丝血迹的铁锄头——那是最原始、最低效的直辕犁的变种,笨重得如同历史的枷锁!
老花匠听到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只看到一个穿着华贵貂裘、脸色苍白、额缠白布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他吓得一哆嗦,慌忙想爬起来行礼:“贵…贵人…”
“锄头…” 刘禅的声音有些急促,他指着地上的铁锄,“给…给我看看…”
老花匠懵了,完全不明白这位小贵人要这破锄头做什么。但贵人的命令不敢违抗,他颤抖着将沾满泥土的沉重锄头捧了起来,递了过去。
刘禅没有去接那沉重的铁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工匠,扫过那笔直而粗笨的犁辕(锄柄与锄刃的连接结构),扫过那与地面几乎垂直、需要耗费巨大蛮力才能入土的犁铧(锄刃)。这原始的工具,正是束缚蜀汉农业、榨干农夫血汗的罪魁祸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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