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断发明志·火焚粮道(1/2)
南中之地,湿热的瘴气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人的咽喉。谈虏山的密林深处,浓绿得发黑的枝叶层层叠叠,遮蔽了天光,只漏下斑驳陆离的光点。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腐烂的枝叶、湿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甜腻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沉的闷窒。
李恢勒住战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他身后的数千蜀军,盔甲歪斜,神情疲惫,不少人拄着长矛才能勉强站立。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耻辱的溃败。
就在两个时辰前,在这片该死的、被僚人称为“鬼打墙”的密林边缘,李恢亲率前锋试图打通通往朱褒盘踞的谈虏山寨的道路。迎接他们的,是僚兵从密不透风的树冠和藤蔓间射出的淬毒吹箭和浸了毒汁的竹签陷阱。士兵无声无息地倒下,皮肤迅速发黑肿胀,连惨叫都发不出。紧接着,朱褒的僚兵主力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溪谷中涌出,他们赤着上身,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挥舞着淬毒的弯刀和带倒刺的长矛,借着熟悉的地形,如同砍瓜切菜般冲击着蜀军混乱的侧翼。
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李恢拼死突围,才带着残兵败将退入这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但前锋折损近半,更致命的是,军心士气,如同这南中湿透的泥土,一败涂地。
“狗娘养的僚贼!就知道躲林子里放冷箭!”副将张翼狠狠一拳砸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榕树上,树皮簌簌落下,他手臂上缠着绷带,渗着黑血,脸色因毒性和愤怒而显得青白,“还有雍闿那厮!坐看我们被朱褒消耗,连个屁都不放!”
李恢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扫视着残兵。兵卒们或躺或坐,眼神空洞,弥漫着绝望和恐惧。伤兵的呻吟声在寂静的河谷中显得格外刺耳。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李恢,益州建宁豪族出身,自负知兵熟地,临危受命时也曾踌躇满志,欲借此战洗刷益州派只知守成的污名,重振家族声威。可如今,首战即遭重挫,损兵折将,更被朱褒这等僚蛮羞辱!他能想象到成都朝堂之上,那些元老派、荆州派,特别是那些本就对他李恢心怀不满的益州同乡旧党,此刻脸上是何等讥诮与幸灾乐祸的神情!
“将军…”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水囊递过来,声音带着颤抖,“喝…喝口水吧。”
李恢木然地接过,水囊入手冰凉,却无法浇熄他心头那团憋闷的火焰。他仰头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失败,像这南中的瘴气,无孔不入,侵蚀着他的信念。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谷死寂的压抑。一骑斥候浑身泥泞,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到李恢马前,声音嘶哑而急促:“报——将军!成…成都急使!八百里加急!”
“成都?”李恢心头猛地一跳,难道陛下和丞相这么快就得到了败报?是申斥?还是…夺职问罪的旨意?他握着水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发白。
斥候身后,一名风尘仆仆、几乎脱力的信使被两名士兵搀扶着走上前。他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奔波,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颤抖着双手,从贴身的内甲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数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包袱不大,却仿佛重逾千斤。
“李…李将军…”信使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喘息,他努力挺直身体,双手将包袱高高捧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兵耳中:“陛下…陛下有旨意和…御赐之物,命末将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亲手交予将军!”
“陛下御赐?”张翼和周围的将校士兵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小小的包袱上。在这新败的颓丧时刻,来自成都,来自那位少年天子的旨意?会是什么?
李恢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翻身下马,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单膝跪地,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入手,是布帛的柔软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庙堂的沉静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一层层解开油布。当最后一层褪去,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并非预想中的圣旨或令箭,而是一件折叠整齐、色泽深沉的锦袍!锦袍之上,静静压着一块温润无瑕、雕琢着古朴云纹的玉带!
锦袍是上等的蜀锦,颜色是沉稳厚重的玄青色,只在领口、袖口处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简约而威严的蟠龙纹样。玉带通体温润,带着玉石特有的凉意,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这…”李恢怔住了。赐袍?赐玉带?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时刻?这是何意?
信使喘息稍定,看着李恢茫然的神色,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传遍整个河谷:
“陛下口谕:‘朕闻李卿初战不利,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昔高祖败于彭城,狼狈遁走,几失妻子,然其志不堕,终有垓下之胜,定鼎天下!今卿之小挫,何足道哉?朕深知南中瘴疠险恶,叛贼狡诈,非战之罪!特赐卿此锦袍玉带,盼卿勿忘高祖之志,勿负朕之厚望!朕在成都,静候卿破贼捷报!’”
信使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高祖败于彭城…”
“狼狈遁走,几失妻子…”
“然其志不堕,终有垓下之胜,定鼎天下!”
李恢如遭雷击,捧着锦袍玉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那因失败而筑起的冰冷堤坝!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北方成都的方向,眼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液体!
陛下…陛下竟然将自己比作…比作汉高祖刘邦?!那个从沛县起兵,屡败屡战,最终开创四百年大汉基业的布衣天子?!这哪里是责备?这分明是…是莫大的期许!是无与伦比的信任!是将他李恢,这个益州降将出身的将领,抬到了何等的高度?!
他李恢算什么?一个首战败北的将领!一个可能被朝中无数人等着看笑话的“益州佬”!可陛下,那位在猇亭大火中擂鼓不退、在托孤之刻直面相父的少年天子,却在他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刻,送来了最滚烫的信任和最厚重的激励!
“陛下…”李恢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件玄青色的锦袍,那沉稳厚重的颜色,仿佛少年天子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金线勾勒的蟠龙,如同陛下潜渊待飞的雄心!这哪里是一件锦袍?这是陛下将半壁江山的期许,披在了他李恢的肩上!
河谷中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那些原本眼神空洞、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一个个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陛下没有放弃他们!陛下将他们败退的主将,比作汉高祖!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鞭策!
“将军!”张翼激动地低吼一声,单膝跪地,眼中再无半分颓唐,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意!
“将军!”周围的将校、士兵,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纷纷单膝跪地,低沉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压抑而磅礴的力量!
李恢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热泪终于冲破眼眶,沿着他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颊滑落。他深吸一口气,那南中湿热粘稠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竟带着一股铁血的味道!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看那锦袍玉带,而是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
“嚓!”
一绺灰黑色的头发,被他齐根斩断!断发在他手中,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
“诸君!”李恢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盖过了河谷的风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惨烈与豪情,“恢无能,累及三军,首战败绩!陛下不以恢败军之将见弃,反以高祖之志相期!恢…何以为报?!”
他将那绺断发高高举起,让所有士兵都能看见:“今日,李恢断发于此!此身此命,已属陛下,已属汉室!不破叛贼,不复南中,恢有如此发,永坠深渊,万劫不复!”
“不破叛贼,不复南中!”张翼第一个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不破叛贼,不复南中!”数千将士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河谷上空,震得树叶簌簌落下,连那弥漫的瘴气似乎都被冲散了几分!绝望的阴霾被这决死的誓言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破釜沉舟的昂扬战意!
李恢将断发狠狠掷于脚下泥泞之中,仿佛掷下了所有的犹豫、怯懦和退路。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斥候队长:“雍闿逆贼粮秣囤积之地,探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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