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猇亭连营·龙困浅滩(2/2)

他身上的玄色铁甲早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恐怖色泽,湿漉漉地紧贴着他魁梧如山的躯体。破碎的甲叶上挂着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肉碎末。丈八蛇矛的矛尖犹自滴落着粘稠的血珠,在舱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的花。他满脸虬髯被血浆板结,连成一片,只露出一双布满猩红血丝、燃烧着熊熊怒焰与杀戮快意的眼睛!那眼神狂乱、凶戾,仿佛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他左手,赫然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体——那是一颗人头!脖颈断口处还在淅淅沥沥地淌血,乱发被血污黏在脸上,依稀能辨认出正是东吴悍将朱然那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

“哇哈哈哈!!!” 张飞发出一阵震得舱壁灰尘簌簌落下的狂笑,声若雷霆,充满了复仇的快意与狂暴的宣泄!他大步流星踏入舱内,沉重的战靴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瞬间锁定了榻上的刘禅!

“太子殿下!看到没?!看到没?!!” 他狂笑着,将朱然那颗滴血的头颅高高举起,像展示一件无上战利品,浓稠的血液甩落在刘禅盖着的被褥上,晕开刺目的红斑!“朱然狗贼!俺老张亲手剁了他的狗头!给二哥报仇!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哈哈哈哈!”

浓烈的血腥味和眼前那可怖的人头,如同最猛烈的刺激,狠狠撞进刘禅刚刚有所平复的感官!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绞痛,他猛地侧身,再次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小脸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因痛苦和恐惧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三将军!” 赵云霍然起身,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瞬间挡在了刘禅的榻前!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隔绝了张飞身上那令人窒息的狂暴气息和血腥视觉冲击。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张飞那双疯狂的血瞳,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重伤昏迷,受不得惊吓!请将军自重!”

“自重?!” 张飞的笑声戛然而止,血红的眼睛猛地瞪向赵云,如同被激怒的猛虎!手中的朱然首级被他随意地像丢垃圾一样甩在舱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子龙!你让开!俺要亲口告诉太子!秭归城破了!朱然授首了!俺老张这就下令,屠尽满城吴狗!用他们的狗头,祭奠二哥在天之灵!一个不留!!” 他吼声如雷,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几乎喷到赵云脸上,巨大的手掌猛地一挥,仿佛已经看到满城火海与尸山!

“不可!!!”

一个虚弱到极致、却带着斩钉截铁般决绝的声音,如同裂帛般从赵云身后响起!

是刘禅!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用双臂撑起了上半身!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额角的伤口因这动作再次渗出血丝,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流下,触目惊心!他死死盯着张飞那双被仇恨和杀戮彻底蒙蔽的血瞳,那双属于李世民的灵魂之眼,此刻燃烧着愤怒与冰冷的理智!

“三叔!屠城…绝不可行!” 他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却字字如铁,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中!“您…您是要把秭归…变成第二个徐州吗?!”

“徐州”二字,如同两道最刺眼的闪电,狠狠劈进了张飞的脑海!

建安初年…曹操为报父仇,血洗徐州!泗水为之不流!尸横遍野,鸡犬不留!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是刘备集团崛起之初最惨痛的记忆,也是他们痛斥曹贼暴行、标榜仁德大旗的永恒伤疤!

张飞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狂暴的杀意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凝固!那双被血丝填满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和一丝…茫然。徐州…那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他复仇烈焰燃烧的心口,带来一阵迟滞的、却深入骨髓的剧痛!二哥的音容笑貌在血色的记忆碎片中扭曲…徐州百姓绝望的哭嚎仿佛穿越时空,在他耳边凄厉回响…手中的蛇矛,似乎变得异常沉重。

“屠城三日…痛快一时…” 刘禅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额角的血水,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锁住张飞,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悯与沉重,“可…三叔想过没有…屠刀落下…杀的是吴兵…更是…我大汉在荆襄九郡…最后的人心!是…千千万万…心向汉室的…父老百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您杀得尽秭归城中的吴人…杀得尽…这长江两岸…千千万万的百姓吗?!今日屠城…明日…整个荆州…整个江东!人人视我蜀汉为洪水猛兽!畏之如虎狼!恨之入骨!到那时…谁来箪食壶浆迎王师?!谁还信…我大汉仁德?!谁还认…这炎汉正统?!”

“民心!三叔!是民心啊!” 刘禅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破碎,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失了民心…就算夺回荆州…也不过是…一片焦土!一片…刻满仇恨的…死地!如何养兵?如何蓄力?如何…还于旧都?!这…才是对二叔在天之灵…最大的辜负!!”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喊出来,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身体软倒下去,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舱内死寂!

只有刘禅痛苦的咳嗽声在回荡。

张飞如同一尊被雷劈中的铁塔,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虬结的须髯簌簌抖动。那狂怒的血色如同潮水般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以及被赤裸裸撕开真相后的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握着蛇矛的手,骨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赵云的话他可以强硬顶回,但太子…这字字泣血、直指本心的诘问…这“徐州”二字带来的沉重枷锁…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狂暴的灵魂之上!

他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扫过舱内。角落里,朱然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空洞的眼神仿佛正无声地嘲讽着他。地上,自己留下的那串串粘稠的血脚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秭归城下士兵被金汁烫熟的焦臭味和临死前的惨嚎…而太子那虚弱却如刀锋般锐利的质问,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民心…徐州…二哥…” 张飞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挥动蛇矛,而是狠狠地、一拳砸在了自己血迹斑斑的胸甲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铁甲凹陷,发出痛苦的呻吟!

“啊——!!!” 一声痛苦、狂躁、又带着无尽悲怆的咆哮,从张飞胸腔中炸裂而出!他像一头被无形的巨网困住的受伤猛兽,猛地转身,不再看榻上的刘禅,也不再看如临大敌的赵云,拖着那杆滴血的丈八蛇矛,踉跄着,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撞开舱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外面秭归城破后更加混乱喧嚣的夜色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受伤巨兽的悲鸣,迅速远去。

舱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刘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如同风中残烛。

赵云缓缓转过身,看着榻上蜷缩成一团、咳得浑身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的小小身影。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番话…那番洞悉人心、直指要害、带着帝王视野与悲悯的诘问…绝非一个孩童能言!那沉重的历史感,那对民心向背的深刻认知,那不惜以自身病体为盾也要阻止暴行的决绝…

保护?怀疑?

忠诚的对象,究竟是眼前这个躯壳,还是…那个在秭归城头惊鸿一瞥的、令人心悸的陌生灵魂?

赵云缓缓地、沉重地,再次在榻边单膝跪下。他伸出手,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刘禅额角再次渗出的鲜血和满脸的冷汗与泪痕。指尖传来的,是孩童肌肤的脆弱冰凉,和他自己内心那一片惊涛骇浪、冰冷刺骨的茫然。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从狭小的舷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如同一条冰冷的银色匹练,静静地洒在刘禅苍白如纸、因痛苦而紧蹙的小脸上,也照亮了赵云跪在阴影中、如同石刻般凝重而困惑的侧脸。

猇亭的阴影,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正从东方沉沉压来。而在这小小的船舱里,一场关乎灵魂的无声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