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白帝点兵·稚龙临渊(1/2)

永安宫,这座矗立于长江天险之上的行宫,此刻如同风暴漩涡的中心。宫墙外,奔腾的江水日夜咆哮,撞击着悬崖峭壁,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轰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滔天血战擂响战鼓。宫墙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清苦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缠绕着每一寸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暖阁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御榻前,刘备枯槁的身体半靠在厚厚的锦褥上,御医们如同无声的鬼影,屏息垂手侍立两侧。他那张曾经英武的面庞,如今深陷在眼窝里,皮肤呈现出一种蜡尸般的青灰色,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里嵌着一点燃烧到极致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炽烈光芒,死死地盯着暖阁紧闭的门扉。那光芒里,没有帝王的威仪,没有父亲的慈爱,只剩下一种被仇恨和执念彻底熬干了的、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偏执。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嘶鸣,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锦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能让他这具残破的躯体,带着最后一丝复仇的火焰,扑向江东的决定。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暖阁门外。

“陛下,丞相求见。” 内侍尖细而惶恐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刘备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那点残烛般的光芒骤然爆亮!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急促的嗬嗬声,如同垂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鸣。

门,无声地开了。

诸葛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纤尘不染,只是那清癯的脸上,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他步履沉稳,走到御榻前五步处,停下,深深一揖:“臣诸葛亮,叩见陛下。”

“如…如何?” 刘备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破败的嘶鸣,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急迫与疯狂,“伐…伐吴…兵…可…可发?!”

诸葛亮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刘备那双燃烧着执念的血眼。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绣着龙纹的诏书,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圣明烛照,臣等感佩涕零。” 诸葛亮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回荡,“陛下‘伐吴雪耻’之天宪,已明颁天下!三军将士,闻诏而泣,同仇敌忾,皆愿效死!征东将军张飞,已率三万复仇之师,誓师白帝,不日即兵出夔门,直指巫县、秭归!定当夺回我大汉西陲门户,以吴狗之血,祭奠云长公在天之灵!”

“好…好…!” 刘备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浑浊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枯枝般的手臂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拉风箱般的急促喘息,“杀…杀光…吴狗!踏…踏平…建业…!”

“陛下息怒!” 诸葛亮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陛下龙体乃社稷之本!此等征伐之事,自有张翼德等忠勇将士为陛下分忧!陛下当以龙体为重,静待捷报!”

诸葛亮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绳索,试图将那即将失控的疯狂重新拉回理性的轨道。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暖阁的侧门方向。

几乎是同时,侧门被轻轻推开。

刘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玄色深衣里,衣襟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蟠龙纹饰,昭示着储君的身份。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的布带换成了更细的素绢,掩去了大部分血痕,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深沉的疲惫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在两名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入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他的目光低垂着,似乎不敢直视御榻上那枯槁而疯狂的身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父…父皇…” 刘禅走到御榻前,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努力挺直了那单薄的脊梁,缓缓跪下。他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御榻和刘备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俱焚后的沉静。

刘备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柄迟钝的刀子,缓缓移到了跪在榻前的刘禅身上。那目光中,有愤怒,有不甘,有巨大的悲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儿子的复杂。暖阁内那场裂帛抗谏的惊雷,似乎还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回响。这个儿子…这个他曾经以为懦弱不堪的儿子…竟敢忤逆他!竟敢摔碎玉玺!竟敢说他“自绝于千秋汉祚”!

一股混杂着被忤逆的暴怒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刘备!他那枯槁的手臂再次抬起,颤抖着指向刘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仿佛要将这个不孝的逆子拖下去!

“陛下!” 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刘备的嘶鸣!他一步抢到刘禅身侧,宽大的袍袖似乎无意地拂过,一股温润醇和的内力悄然渡出,稳住了刘禅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形。诸葛亮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寒冰之剑,直视着刘备那双疯狂的血眼,声音斩钉截铁,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保护之意:

“太子殿下!身负监国之重!陛下垂危,太子即为国本!殿下忧心陛下龙体,更忧心国事艰难!暖阁之中,殿下泣血陈词,引高祖之鉴,非为忤逆,实乃…赤子忠孝之心!为陛下千秋圣名计!为汉室江山永固计!此心…天地可鉴!”

诸葛亮的话语,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挡在了刘禅身前,也如同最锋利的矛,刺穿了刘备心中那被仇恨蒙蔽的混沌!他提到了“监国”,提到了“国本”,更提到了“高祖之鉴”和“千秋圣名”!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击打在刘备那早已扭曲、却唯独对“汉室正统”和“帝王声名”依旧偏执的核心之上!

刘备那指向刘禅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垂落下来。他眼中的疯狂火焰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死死地盯着刘禅低垂的头颅,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呜咽般的声音。

“太…子…” 许久,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刘备的喉咙深处挤出。他枯槁的手指在锦褥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了刘备这细微的变化。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立刻躬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沉静:

“陛下明鉴!太子殿下虽年幼,然天资聪颖,心系社稷,更难得一片纯孝赤诚!今国事维艰,强敌环伺,正是殿下随军历练、体察军情、学习为君之道的大好时机!臣斗胆恳请陛下:命太子殿下随张翼德大军同行,以‘监军学习’之名,亲临前线!”

“监…军?” 刘备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

“正是!”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来,殿下亲临,可代陛下宣示天威,鼓舞三军士气,彰显陛下对云长公血仇之重视!二来,殿下聪慧,可于军旅之中,学习韬略,体察将士疾苦,为日后亲政奠定根基!三来…” 诸葛亮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刘禅,“有殿下在军中就近,亦可随时禀报军情,慰藉陛下圣心!此乃一举三得之策!望陛下…恩准!”

诸葛亮的话,句句都打在刘备此刻最在意的地方——复仇的旗帜,储君的历练,以及对军情的掌控。尤其是最后一点“慰藉圣心”,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刘禅的“监军”与刘备对复仇进程的掌控欲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

刘备沉默了。他那枯槁的脸上,疯狂与疲惫交织,最终,那点残存的、对复仇的执念和对“掌控”的渴望压倒了其他。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的嗬嗬声,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陛下圣明!” 诸葛亮立刻躬身。他转向跪在地上的刘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殿下!陛下恩典,命你随军监军学习!此乃陛下信重!更乃你身为储君之责!还不叩谢圣恩!”

刘禅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头,迎向诸葛亮那深邃如渊、蕴含着巨大压力与深沉托付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去吧,去那血与火的漩涡中心!去影响那狂暴的复仇烈焰!去守住那“有限”的底线!这是你的战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药味和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他挺直脊梁,对着御榻上那气息奄奄、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威压的身影,重重地叩下头去。额头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臣…刘禅…叩谢父皇天恩!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所托!”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决绝。

刘备浑浊的目光落在刘禅叩拜的身影上,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血沫。御医慌忙上前擦拭。

诸葛亮不再耽搁。他沉声道:“陛下安心静养,臣与太子,即刻赴白帝城,督饬军务,静待佳音!” 说罢,他对着刘备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对着刘禅道:“殿下,请随臣来。”

刘禅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在转身离开暖阁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回头,再次望向御榻上那枯槁的身影。那个曾是他心中顶天立地英雄的父亲,此刻却如同燃尽的余烬,在仇恨的执念中苟延残喘。一股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猛地扭回头,咬紧下唇,将那即将涌出的泪水死死憋了回去。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他挺直了那依旧单薄却承载了万钧之重的脊梁,跟随着诸葛亮那月白色的、仿佛能劈开一切阴霾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弥漫着死亡与疯狂的暖阁,走向门外那翻涌着血火气息的未知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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