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蜀科峻·墨刑惊童(2/2)
“肃静——!!!”
一声断喝,如同九天龙吟,带着雷霆之威,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整个承明殿猛地一静!所有人都被这从未在诸葛亮身上出现过的暴烈怒意所震慑,骇然望向御阶之下。
只见诸葛亮猛地转身,素来清癯平和的面容此刻竟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他双目如电,死死盯住为首的秦宓,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僵!
“仁政?颜面?民心?!” 诸葛亮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秦子敕!你口口声声仁政!那你告诉本相!当杜魁将五千石军粮,卖给围困我汉中将士的魏寇时,他可曾想过仁政?!当魏寇吃着用我蜀中百姓血汗种出的粮食,将刀箭砍向我浴血奋战的将士时,他可曾想过那些将士的颜面?!当荆州将士在前线浴血,粮道却因这些蠹虫中饱私囊而屡屡告急时,你可曾想过前方的军心民心?!”
他猛地抬手指向阶下瘫软如泥、额顶刺目“盗”字的杜魁,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此等资敌叛国、动摇国本之巨蠹!不施以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群小!不刻此‘盗’字于其额,不足以明其罪!不足以告慰前线浴血将士之英灵!不足以警示天下——凡敢以身试法、通敌叛国者,纵使其家财万贯、名满州郡,国法亦必诛之!令其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至于尔等所谓‘寒心’?!” 诸葛亮凌厉如刀的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发白的益州官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悲愤,“前线将士缺粮少药,浴血搏杀,头颅悬于腰际之时,可曾有人问过他们寒不寒心?!荆州孤军深入,后路断绝,危在旦夕,关君侯独力擎天之际,可曾有人问过他寒不寒心?!太子殿下,年幼之躯,为谏阻兄弟相残,不惜撞阶自残,血流满面,至今昏迷未醒之际,可曾有人问过他寒不寒心?!”
一连三个“寒不寒心”,如同三道惊雷,一道比一道沉重,一道比一道悲怆,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尤其是最后提及重伤的太子,殿中那些原本还带着怨气的益州官员,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哑口无言,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惶恐和羞惭。昨夜东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太子殿下额角渗血的布带…瞬间浮现在众人眼前。
秦宓更是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诸葛亮的话,字字诛心,将他们的“颜面”置于国家存亡、将士浴血、幼主伤重的天平之上,轻飘飘得如同鸿毛。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阶下囚犯镣铐的微响和粗重恐惧的喘息。
李严心中暗叫可惜,诸葛亮这一番暴怒陈词,竟将局势生生扳了回来!他正思忖着如何再寻缝隙,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承明殿高大的侧门处,光线微微晃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两名健壮的内侍小心翼翼地用一架铺着厚厚锦褥的肩舆抬了进来!
是太子刘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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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舆被轻轻放在大殿角落的阴影里,避开了群臣正面的视线,却足以让刘禅看清殿内的一切。他裹在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里,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额角缠绕的布带依旧醒目,渗出的淡红色在苍白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他靠在软枕上,身体似乎连支撑自己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歪着头,那双乌黑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静静地、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落在了阶下那三个额刺“盗”字的囚犯身上。
他的到来悄无声息,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并未立刻打破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诸葛亮背对着他,尚沉浸在悲愤之中。李严却是心头猛地一跳!太子怎么来了?他伤得那么重!他来做什么?
阶下,那管事孙茂,许是被这殿内无形的压力彻底压垮,又或许是被诸葛亮方才那番话刺激得精神错乱,竟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朝着诸葛亮的方向嘶声哭喊起来:“丞相饶命!丞相饶命啊!小人…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小人知错了!求丞相开恩!求丞相开恩!这…这字刻在额上…小人…小人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活啊!生不如死啊!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上那个漆黑的“盗”字随着他涕泪横流的扭曲面容而蠕动,显得无比丑陋和绝望。
他这绝望的哭嚎,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死寂。许多官员脸上再次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同情、不忍、物伤其类的悲哀……毕竟,那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
就在这微妙的、对黥刑的抵触情绪再次悄然弥漫的瞬间——
肩舆上,那个一直沉默的、虚弱的孩子,突然抬起了手。
那只小手,苍白,纤细,还带着伤后的无力感,指向阶下哭嚎的孙茂,指向他额头上那个刺目的、乌黑的“盗”字。
然后,一个极其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越、却又因虚弱而显得格外飘忽的声音,如同冰珠坠玉盘,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承明殿:
“耻?”
只有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开了所有嘈杂与纷乱的思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哭嚎的孙茂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大殿角落的肩舆!转向了那个裹在貂裘里、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眼神却清亮得惊人的小太子!
孙茂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愕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茫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诸葛亮猛地转过身!当他看到肩舆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时,素来沉稳如山的身体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惜、担忧,以及一丝……震撼。
刘备不在,太子就是国本!他重伤未愈,怎能来此?!
李严更是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刘禅,心中警铃大作!这小太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无数道或震惊、或探究、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刘禅那只指向孙茂的小手,并未放下。他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不见底,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澈,穿透了孙茂的皮囊,仿佛在审视他那颗被“耻”字刺穿的灵魂。
他只问了一个字。
“耻?”
这轻轻的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的斥责更锋利!它像一把无形的解剖刀,瞬间剥开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
你额上刻着“盗”字,感到羞耻了?
那你将五千石军粮卖给围困汉中的魏寇时,可曾感到一丝羞耻?
你看着前方将士因缺粮而倒下时,可曾感到一丝羞耻?
你享受着不义之财带来的奢靡时,可曾感到一丝羞耻?
直到这墨刑加身,永世不得翻身了,你才终于知道“耻”字怎么写了吗?!
这哪里是疑问?这是最冰冷的嘲弄!是最犀利的审判!直指人心最深处那点仅存的、可悲的廉耻心!
孙茂如同被那清亮的目光灼伤,被那一个“耻”字刺穿了心脏,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巨大的、无地自容的羞惭和绝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猛地低下头,将那张刻着“盗”字、涕泪横流的脸深深埋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整个承明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更加震撼。
所有的争论,所有的求情,所有的“有伤天和”、“折辱士人”的借口,在这个十岁孩童虚弱却直指核心的一个“耻?”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虚伪可笑!
诸葛亮看着肩舆上那个单薄却仿佛蕴藏着山岳般力量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洞穿世情的眼睛,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昨夜东宫的“刀断”凶谶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一声清澈的诘问驱散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转向阶下群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带着一种经过烈火淬炼后的、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清晰地回答了太子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殿下问得好。”
“法立——” 他目光扫过阶下囚犯,扫过所有面色各异的臣工,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烙印在承明殿的每一块金砖之上:
“——则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