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陈仓哀歌(2/2)

军校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他说的是…‘忠义…难全’…”

忠义难全!

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御帐之内!

郝昭用最惨烈的方式,回应了刘禅的“仁德”与“攻心”。他不愿让自己的“忠勇”成为敌人离间母国的工具,不愿背负着“被俘获释”的疑点回去面对君王同僚。他以一死,保全了名节,也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刘禅那精妙算计的脸上!

他用自己的血,证明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帝王心术所熔铸、所操控的。

杨仪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几乎无法掩饰的快意和嘲讽,虽然立刻低下头去。看吧,陛下,您的算计落空了!这世上总有蠢人,不按您的棋路走!

诸葛亮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染红了丝帕,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悲悯与震撼。郝伯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这难道就是乱世中,一个武人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坚守吗?

魏延、吴懿等人则是一片愕然与惋惜,继而涌起一股对郝昭的敬佩,以及对陛下算计落空的微妙尴尬。

刘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愕然缓缓褪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平静。但离他最近的关兴,却清晰地看到,陛下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戒渊剑在鞘中,发出极其低沉、压抑的嗡鸣,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内心深处那瞬间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的滔天巨浪。

良久,刘禅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已是一片漠然。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既如此,便以魏将之礼,妥善安葬他吧。墓碑上就刻——‘魏故陈仓守将郝公伯道之墓’。”

“陛下…”诸葛亮挣扎着想说什么。

刘禅却抬手制止了他。他踱步回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到那伤亡统计的竹简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五千”这个数字上。

“郝昭求仁得仁,是他的选择。”

“但这五千伤亡,”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每一位官员,“有多少,是本该避免的?有多少,是填在了这座孤城的血肉磨盘里?又有多少,是因为那批该死的劣质军械?!”

他的怒火,终于不再掩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一座陈仓!区区一座陈仓!耗我两月时光,折我五千精锐!若每一城都如此打法,朕的龙渊军,朕的北伐大军,够填几条壕沟?!够攻几座坚城?!”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胜利?!用将士的尸骨堆出来的胜利?!”

声如雷霆,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下。所有将领官员全都噗通跪倒在地,连诸葛亮也被侍从扶着,颤巍巍地欲要起身行礼。

“陛下息怒!”

“息怒?”刘禅冷笑,“朕息怒,就能让死去的将士复活吗?就能让劣质的铁料变成精钢吗?!”

他猛地一指帐外那仍在轰鸣的熔炉方向:“都听见了吗?那熔炉里烧的,不只是铁!是教训!是耻辱!是无数士卒枉流的鲜血!”

“从今日起,工械营造,若再出一件劣品,主管官吏,工匠头领,一律——斩立决!家属连坐!”

“兵甲验收,若有丝毫徇私,验收官与制造者同罪!”

“朕,不要听借口!只要结果!”

冰冷的杀意弥漫整个御帐,所有人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名少府工匠战战兢兢地跑到帐外,跪地高声禀报:

“陛…陛下!铁…铁水已备好!请陛下示下…欲…欲铸何物?”

刘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恢复了冷静与深邃。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铸——界——碑。”

界碑?

众人都是一愣。

“传朕旨意。”刘禅的声音回荡在帐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熔铸所得之铁,三分之用。”

“其一,铸‘大汉阵亡将士英魂碑’,立于陈仓城外最高处,铭刻所有战死者姓名籍贯,享四时祭祀,万世瞻仰!”

“其二,铸‘军械质量监察使’印信三枚,分授都督府、御史台及朕之特使,凡军工之事,皆需此三印同验,方可入库!”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将剩余铁水,给朕铸一座无字之碑,就立在陈仓残破的城门旧址!”

“此碑无字,意在警醒后来者,一日不克中原,不雪国耻,我大汉君臣,便无颜在此碑上,刻下任何功勋文字!”

“此碑,亦是我大军东出之第一步——界碑!”

铸剑为碑!

以枷锁和劣铁熔铸的,不是杀伐之刃,而是纪念、监督与警醒之碑!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以最激烈的方式毁掉旧的枷锁与腐朽,却并未简单地重铸兵器,而是将其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具力量的存在——精神的图腾、制度的铁律、以及刻入骨髓的耻辱与决心!

“臣等…遵旨!”山呼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凛然。

刘禅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众将官员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御帐,每个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碑”。

帐内只剩下刘禅、诸葛亮以及几名近侍。

诸葛亮看着刘禅挺拔却透着一丝疲惫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在侍从的搀扶下,也缓缓离去。他知道,经此一事,皇帝的权威再也无人能够挑战,但那条通往中原的路,似乎也变得愈发冰冷、坚硬,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刘禅独自一人,走到帐门边,望着远处那依旧升腾着烟尘与热浪的熔炉区,以及更远处陈仓城残破的轮廓和正在竖起的碑基。

郝昭的死,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那“忠义难全”四个字,在他这位曾经历过玄武门之变、深知忠义背后残酷代价的帝王心中,激起了复杂难言的涟漪。

戒渊剑低沉嗡鸣,似乎在哀悼那位宁死不屈的敌将,也似乎在警示着前路的艰难。

身后,炉火正熊。

前方,血路漫长。

陈仓的哀歌,似乎才刚刚奏响第一个沉重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