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雾起训练营(1/2)
2006年4月,河北香河国家足球训练基地。
晨雾像一锅煮过头了的米汤,稠得化不开,把五号训练场裹得严严实实。郑智一脚把球轰向球门左上角,皮球撕裂雾气,在门柱内侧弹出一道白光后撞进网窝。
“第十七个。”场边的记录员低声念道。
郑智抹了把脸,汗水混着雾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弯腰捡起球网里的皮球,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翻页——三十岁的郑智正站在职业生涯的某个微妙节点上,往前看是即将开打的德国世界杯,往后看是已经打了十二年的职业联赛。亚洲足球先生的光环还在头顶悬着,但他总觉得那光有点晃眼。
“智哥,歇会儿?”武磊抱着三瓶水小跑过来,递出一瓶时眼睛亮得跟俩小灯泡似的。
这孩子十九岁,刚从根宝基地上来不到半年,浑身冒着一股“我能踢到天亮”的劲儿。郑智接过水,拧开灌了两口,目光扫过武磊那双因兴奋而微微发抖的小腿肚。
“磊子,”郑智说,“你今早加练射门了?”
武磊一愣:“您怎么……”
“右脚落地时滞了0.1秒。”郑智把水瓶往地上一墩,“疲劳积累会导致动作变形,变形就会受伤。世界杯名单还没公布,你想这时候躺病床上?”
武磊缩了缩脖子。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
孙继海斜靠在门柱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基地禁烟,他就过个干瘾。二十八岁的孙继海刚从曼城回来,身上还沾着英伦的湿气和某种满不在乎的劲儿。他是这批国脚里唯一在五大联赛站稳脚跟的,训练时常带着点“我见识过更高水平”的松弛感。
“老郑,您这教练瘾又犯了?”孙继海把烟从嘴边拿下来,在手指间转着玩,“人孩子乐意练,练到抽筋也是他自己的事儿。”
郑智没接话,只是盯着孙继海看了三秒。这俩人关系有点微妙——都是队里的大佬,一个像精密运转的瑞士表,一个像随性走时的古董怀表。去年一场热身赛,郑智指责孙继海回防不够积极,孙继海当场回了句“您管好中路就行”,差点在更衣室干起来。
雾忽然流动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在雾气深处搅动,原本均匀的乳白色开始出现旋涡状的纹理。武磊“咦”了一声,指着场地中央:“那儿……是不是有个人影?”
训练场西侧的探照灯突然同时熄灭。
不是断电那种“啪”一声灭掉,而是光线被雾气一寸寸吞噬的过程。郑智看见光柱像融化的蜡烛一样软下去,最后只剩下地上几圈淡淡的光晕。整个五号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半明半暗——不是夜晚的黑,而是某种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没有明确光源的灰。
“后勤搞什么?”孙继海直起身子,声音里那点懒散消失了。
脚步声。
很轻,但异常清晰,从雾气最浓的南侧球门方向传来。不是塑胶颗粒被踩踏的沙沙声,而是……更像皮鞋走在石板路上的回响。可香河基地所有训练场都是标准人造草皮。
三个人都没动。
郑智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个动作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要么是极度紧张,要么是准备打架。孙继海把烟塞回烟盒,双手自然下垂,肩膀微微前倾,那是他在英超练出的防守姿态。武磊则瞪大眼睛,胸膛起伏得有点快。
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是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四十来岁,手里拎着个老式皮质公文包。他在距离三人十五米处停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那表盘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泛着黄铜色的微光。
“三位,”男人的声音很平和,平和得不该出现在清晨七点的训练场,“我们需要谈一谈关于时间的问题。”
孙继海先乐了:“您哪位?新来的心理辅导师?这出场方式够别致的。”
男人没笑。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三张卡片,像发扑克牌一样轻轻一甩。三张卡片旋转着飞向三人,在即将落地时违反物理定律似的悬停半空,正面朝上。
郑智那张写着:2004年8月7日,北京工人体育场,亚洲杯决赛。
孙继海那张:2002年2月26日,曼彻斯特城市球场,英超首秀。
武磊那张:2019年3月2日,西班牙,科尔内亚-埃尔普拉特球场,西甲首球。
“这是什么?”武磊伸手去碰卡片,指尖刚触到边缘,卡片突然化作一捧细碎的光点,钻进他的皮肤。
下一秒,武磊看见了一片红蓝色的看台。
不是幻觉,是无比真实的、环绕式的景象:加泰罗尼亚口音的呐喊声浪,混合着地中海咸湿的空气,自己正穿着西班牙人队的球衣,胸口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对面站着的是……迭戈·戈丁?马竞的后防铁闸怎么会在这?裁判的哨声,足球滚到脚边,全场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身上——
“磊子!”
郑智的吼声把画面撕碎。
武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孙继海一把扶住。少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刚才……”
“记忆碎片。”中山装男人平静地说,“或者说,可能性碎片。”
郑智上前一步,身体挡在武磊和男人之间:“解释清楚。现在。”
“很简单。”男人合上公文包,“你们所在的时间线出现了……褶皱。某些本该属于未来,或者属于另一条轨迹的记忆,正在渗入当下。就像地下水渗进地下室。”
孙继海眯起眼睛:“所以您是来修‘水管’的?”
“我是来邀请各位参加一场训练的。”男人说,“一场不在任何赛程表上的训练。地点是‘记忆球场’,时间是从现在开始,直到你们弄明白为什么2006年春天的雾气里,会混着2004年的汗味、2002年的草屑,和2019年的海风。”
雾更浓了。
浓到能看见每一粒水珠在空中悬浮的轨迹。郑智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周围太安静了。香河基地有十二块训练场,往常这个时候,隔壁场地的哨声、球鞋摩擦声、教练吼叫声早就该传过来了。可现在,只有他们四个人的呼吸声,和雾气缓慢流动的簌簌声。
“如果我们拒绝呢?”郑智问。
男人第一次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郑智先生,您已经在训练里了。从您今早踏入这片雾气开始。”
话音落地的瞬间,场地开始变化。
人造草皮像退潮般向四周收缩,露出下方黑色的、光洁如镜的平面。边界线自动重绘,但不是白色的石灰线,而是某种发着微光的荧光带。两个球门无声无息地沉入地下,又从另外两个位置升起来——样式很怪,不是标准球门,而是某种复古的、带有木质横梁的老式门框。
最诡异的是看台。
原本空无一物的场边,凭空“长”出了三面阶梯看台。不是现代体育场那种塑料座椅,而是粗糙的水泥台阶。台阶上坐满了人影——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轮廓,像旧照片里曝光不足的剪影。但所有“人”的头部都朝着场内,保持着观看的姿态。
武磊倒吸一口凉气。孙继海骂了句字正腔圆的曼彻斯特脏话。
“欢迎来到第一课。”中山装男人走向场边,身影逐渐淡入雾气,“课程主题是:当足球不再只是足球。”
他消失了。
留下三个职业球员站在一座完全陌生的“球场”中央。雾在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透出一点点惨白的天光。郑智弯腰摸了摸地面——触感冰凉坚硬,像磨光的黑曜石,但脚踩上去却有天然草皮的弹性。
“老郑,”孙继海的声音压得很低,“咱仨是不是同时食物中毒了?”
郑智没接这个玩笑。他走到新出现的球门前,伸手摸了摸门柱。木头,货真价实的、带着细微毛刺的松木。他用力一推,球门纹丝不动,稳得像长在地里。
“不是幻觉。”郑智说,“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什么?”武磊的声音有点发颤,“科幻片?我们被外星人抓了?”
孙继海突然蹲下身,用手指蹭了蹭地面,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草腥味。但不是人造草那种塑料味,是真草——而且是雨后刚割过的真草。”
郑智抬头看向“看台”。那些剪影观众开始有动静了。不是走动或喧哗,而是某种统一的、缓慢的转动——所有的“头”从面向球场中央,齐刷刷转向了南侧球门方向。
南侧球门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型。
先是轮廓:一个穿着旧款国家队主场队服的人影。然后是细节:短裤侧面的三道条纹,袜子的松紧口,小腿肌肉的线条。最后是脸——
郑智的呼吸停了半拍。
那是他自己。
年轻五六岁的自己,脸上还没有那道在深圳时留下的浅疤,眼神里满是一种近乎天真的锐气。那个“郑智”正在摆弄脚下的足球,动作是2001年甲a联赛时的习惯姿势:先用脚尖把球挑起,再用脚背接住,反复三次才准备起脚。
“那是……”武磊话没说完。
年轻郑智起脚了。
一记三十米外的远射,球在空中几乎不旋转,像炮弹一样笔直轰向球门。守门员——一个模糊的、没有五官的剪影——做出了扑救动作,但球在门前突然下坠,贴着草皮窜入网窝。
球进了。
看台上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真实的声音,有男有女,有嘶吼有尖叫,甚至能分辨出几句带着各地方言的“牛逼”。声浪席卷过球场,把现实的雾气都震得波动起来。
孙继海盯着那个进球的“郑智”,喉结动了动:“2002年世界杯预选赛,对阿联酋那场。你进了个一模一样的。”
郑智没说话。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正在庆祝,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略显笨拙的握拳奔跑。队友们涌上来揉他的头发——那些队友的脸也是模糊的,但郑智能一个个叫出名字:李铁,范志毅,马明宇……
场景开始融化。
像蜡像馆里的蜡像被高温烘烤,年轻郑智和庆祝的人群逐渐软化、流淌,汇入地面黑色的镜面。欢呼声也像被调低了音量旋钮,慢慢衰减成遥远的回声。最后只剩下那颗进球的足球,孤零零地躺在点球点附近,表面的皮块已经斑驳开裂。
武磊小跑过去捡起球,手指触到的瞬间浑身一激灵:“这球……是湿的。”
不是露水或雾气的那种湿,而是浸透了汗水的、粘手的湿。球很沉,皮革老化后吸足了水分的那种沉。武磊把球递向郑智,郑智接过来时,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记忆的细针,顺着皮革纹路扎进皮肤。
“2002年。”郑智摩挲着球面,“我们在沈阳五里河出线那天,用的就是这批比赛球。赛后所有人都在场上疯跑,球被踢得到处都是,后来找回来的几个都泡在积水里了。”
孙继海走过来,也摸了摸球:“所以这鬼地方在给我们放‘回忆录’?”
话音刚落,北侧球门方向传来哨声。
不是现代裁判那种尖锐的电子哨,而是老式铜哨吹出的、带着金属震颤音的哨响。三人转头看去,那边的场地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十一个“球员”——全是剪影,但身材高矮胖瘦分明,阵型摆得清清楚楚:4-4-2。
对面半场也出现了十一个剪影。
一场没有真实球员的“比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剪影们在奔跑、传球、争顶。动作流畅得惊人,每个技术细节都符合职业水准:停球时的缓冲,传球时的脚踝角度,跑位时的提前量预判。但没有声音,没有球鞋摩擦声,没有身体碰撞的闷响,只有足球在黑色镜面上弹跳的“咚咚”声,空洞得让人心悸。
郑智在看阵型。
红方(姑且这么称呼)打的是典型的英式442,两条线保持得极紧,进攻时两翼齐飞,防守时迅速回撤成两道四人防线。蓝方则是技术流,频繁短传配合,试图用控球撕开空间。
“左边卫有问题。”孙继海突然说。
郑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红方左边卫每次上前助攻后,回防时的跑动路线都有个微小但固定的瑕疵:他会下意识往中路多收半步,导致左肋部出现一个短暂的空当。
“这毛病我见过。”孙继海眯起眼睛,“2002年韩日世界杯,巴西对英格兰那场,罗伯特·卡洛斯助攻上去后,罗纳尔迪尼奥就是从这个空当传出的那脚世纪助攻。但那是顶级赛场的顶级对决,这些影子……”
蓝方抓住了那个空当。
一次简洁的三脚传递:中卫长传找到回撤的前腰,前腰一脚出球给右边锋,右边锋在红方左边卫还没归位时,送出一记贴地斜塞。蓝方前锋插上,单刀,推射远角。
球进了。
整个进攻过程不到八秒。
孙继海额头渗出冷汗:“这战术细节……太真了。真到不可能是随机生成的。”
武磊忽然指着蓝方右边锋:“他的庆祝动作!”
那个进球的剪影没有奔跑庆祝,而是跑到角旗区,做了一个标志性的双手指天动作——然后单膝跪地,低头亲吻草皮。
“劳尔。”郑智吐出两个字,“2002年欧冠决赛,皇马对勒沃库森,劳尔进的第二个球,就是这个庆祝动作。”
雾气开始翻涌。
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雾气从均匀的乳白变成深浅不一的灰,最后聚拢成一根根垂直的、缓慢旋转的雾柱。每一根雾柱内部,都有光影在流动:进球集锦的碎片,球迷欢呼的慢镜头,裁判出示红牌的定格画面,大雨中跪地痛哭的球员背影……
“这地方在读取我们的记忆。”郑智说,“不光是足球记忆,是所有跟足球相关的神经突触。它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武磊问。
郑智还没回答,场地中央突然裂开了。
不是裂缝,而是一个圆形的、边缘光滑的洞口,直径大约三米。洞内不是黑暗,而是一种不断变幻的、漩涡状的色彩:2004年亚洲杯决赛那片刺眼的灯光白,2002年曼彻斯特阴郁的天空灰,2019年巴塞罗那傍晚的 mediterranean 蓝……
洞口边缘伸出阶梯。
不是石阶或金属梯,而是由无数张老照片拼接成的、软质的阶梯。郑智看见离自己最近的那几级:第一级是1997年十强赛金州体育场的看台,第二级是2001年五里河出线时球迷焚烧的报纸,第三级是2005年世青赛陈涛那个被吹掉的绝世任意球。
阶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要下去吗?”武磊的声音在发抖,但眼睛死死盯着洞口,“下面……会不会有更多这种东西?”
孙继海点了根真正的烟——他居然还带着打火机。火柴划亮的那一刻,整个空间的雾气都朝火焰方向扭曲了一下,仿佛这片空间对“现实世界”的物件有某种反应。
“老郑,”孙继海吐出一口烟,“你在队里向来是最稳的那个。你说,咱现在该怎么办?等这鬼戏自己演完,还是主动往里跳?”
郑智盯着那个照片阶梯。
他在计算风险。职业球员的本能——场上每一秒都在做选择:传还是带?射还是突?现在这个选择更荒谬:留在已知的诡异中,还是踏入未知的更深层的诡异?
但郑智想起2004年亚洲杯决赛的那个夜晚。
加时赛第105分钟,他从中场带球推进,面前是日本队三条线的围堵。那一瞬间的决策不是靠思考,是靠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肌肉记忆、球场空间感、对队友跑位的预判,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可能性”的嗅觉。
现在他嗅到了类似的东西。
这片雾气、这场影子比赛、这个洞口,都不是随机出现的。它们有逻辑,有目的,甚至有种残酷的优雅——像一套精心设计的训练科目,只不过教练是未知的存在,训练器材是整个时间线。
“下。”郑智说。
他第一个踏上照片阶梯。
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像踩在一本厚重的相册上。每下一级,对应的那张照片就会短暂地“活”过来:金州看台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换李铁”,五里河的报纸灰烬飘起火星,陈涛的任意球在人墙上擦出一道不存在的弧线……
孙继海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烟头在昏暗里一明一灭。武磊走在最后,少年一步三回头,仿佛担心那些雾中剪影会突然扑下来。
阶梯很长。
长到郑智开始怀疑这是某种心理战术——用漫长的下降制造焦虑,瓦解判断力。但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阶梯到了尽头。
他们站在一条走廊里。
不是训练基地那种贴满瓷砖的明亮走廊,而是一条老式体育馆的球员通道:水泥墙面斑驳脱落,顶上的日光灯管一半不亮,空气里弥漫着更衣室消毒水和汗渍混合的复杂气味。通道尽头有扇门,门上的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
门楣上钉了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一行字:
“当你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时,比赛就已经开始了。”
孙继海凑近看了看:“这字……是手写的。钢笔字,力度很深。”
郑智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房间,不大,大约二十平米。房间没有窗户,四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贴满了照片。
不是普通照片。
是比赛瞬间的抓拍,但每一张的“重点”都不是足球或球员,而是观众席、教练席、替补席、甚至场边广告牌后的阴影处。郑智看见一张2002年世界杯中国队对巴西队的照片,镜头没对准正在带球的罗纳尔多,而是对准了中国队替补席:年轻的自己坐在最边上,毛巾搭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不是沮丧,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要把场上每个细节都吃进去的专注。
另一张照片是2005年世俱杯,利物浦对圣保罗。镜头给的是看台三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正举起望远镜——望远镜的镜片反光里,倒映着杰拉德主罚点球前的深呼吸。
还有一张,2018年世界杯预选赛,中国对叙利亚。这次照片拍的是大马士革街头的一家咖啡馆,电视屏幕前挤满了叙利亚球迷,当萨利赫打进那个任意球时,整个咖啡馆沸腾了,但照片右下角有个中国留学生模样的人,捂着脸,肩膀在抽动。
“这他妈是……”孙继海在一面墙前站定。
那面墙全是关于他的照片。
曼城首秀时场边举着“sun jihai - the wall of manchester”标语的华人球迷;2003年联赛杯决赛受伤倒地时,基冈教练冲进场内那一瞬间扭曲的脸;甚至有一张他在曼彻斯特租住的公寓窗台——窗台上放着一盆蔫了的绿萝,旁边是摊开的中文报纸,体育版头条是“孙继海入选英超当周最佳阵容”。
“窥私癖。”孙继海的声音冷下来,“这地方在偷看我们的人生。”
武磊站在房间中央,缓缓转了一圈。四面墙上,关于他的照片还不多,但已经出现了:根宝基地宿舍床头贴着的梅西海报;2018年中超颁奖礼,他从武磊手里接过最佳新人奖杯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甚至有一张他小时候在南京街头踢野球的模糊影像——照片边缘的日期是2001年,那会儿他才十岁。
“为什么……”武磊喃喃道,“为什么要看这些?”
房间突然响起声音。
不是从某个音响设备,而是从四面墙的照片里同时传出——每张照片里的人开始说话,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嘈杂的、难以分辨的声浪。但很快,声浪开始自我组织,像混乱的无线电波逐渐调谐到一个频率上:
“足球是什么?”
声音中性,平静,带着某种机械质感。
“是二十二个人追一个球的游戏?是一项价值千亿的产业?是一种民族情绪的宣泄口?还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
郑智环顾四周:“你是谁?”
“我是记录者。”声音说,“也是提问者。但今天,提问的权利在你们手中。”
孙继海一拳砸在墙上:“少他妈装神弄鬼!把我们弄到这个鬼地方,就为了看这些偷拍照片?”
“这些不是偷拍。”声音说,“这些是‘被遗忘的上下文’。每一场你们记得的比赛,都有九成以上的细节被大脑过滤掉了:观众席上某个孩子第一次看懂越位时的表情,场边球童擦球时手心的汗,主裁判在判罚点球前0.5秒的犹豫。足球从来不只是场上那九十分钟,它是无数人生交错的一个截面。”
房间里出现新的投影。
这次不是静态照片,而是一段模糊的录像:1997年十强赛,大连金州体育场,中国队对伊朗。但不是比赛画面,而是体育场外——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在听收音机,当中国队1-0领先时,他手舞足蹈打翻了炉子,红薯滚了一地。然后伊朗连进四球,小贩蹲在地上,一个个捡起沾满灰的红薯,用袖子慢慢擦。
录像结束。
“那个小贩叫李建国。”声音说,“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去球场外卖过红薯。但他儿子在2015年考上了北京体育大学,专业是足球管理。去年,他参与制定了某个青训基地的餐食营养方案——间接影响了七千个孩子的饮食结构。”
郑智感到脊椎一阵发凉。
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大的东西:他意识到这片空间在展示一种可怕的“关联性”。每一个微小的、看似无关的瞬间,都在时间长河里荡起涟漪,最终汇入某条看不见的河流。
“你们三位被选中,”声音继续说,“不是因为你们是最强的——中国足球历史上有很多更强的个体。而是因为你们处在三个不同的‘节点’上。”
墙上照片开始自动归类。
郑智的照片聚集到左边:2004年亚洲杯亚军,2005年亚洲足球先生,2006年世界杯前最后的黄金年龄。关键词是“巅峰的负担”。
孙继海的照片在右边:1995年甲a出道,2002年登陆英超,2006年海外生涯的成熟期。关键词是“跨越的张力”。
武磊的照片在中间:2006年,十九岁,职业生涯的起点。关键词是“未来的重量”。
“足球运动在中国,正处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声音说,“职业化改革十几年,有过冲进世界杯的狂喜,也有过一次次溃败的麻木。现在,2006年春天,德国世界杯前夕,某种‘可能性’正在你们脚下震颤——但大多数人只会盯着比分牌,看不见那个更根本的问题:当足球成为一种全民情绪载体时,它到底承载的是什么?”
房间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所有照片同时高频震颤发出的嗡鸣。照片里的人像活了过来,开始做出连贯的动作:郑智在2004年决赛射失点球后仰天长叹;孙继海在曼城更衣室用蹩脚英语讲笑话;武磊在根宝基地熄灯后打着手电筒看比赛录像……
这些动作串联起来,形成三条并行的“时间线”。
而在三条时间线之上,房间天花板突然变得透明。
透过天花板,他们看见了——
一座球场。
但不是任何现实中的球场。它巨大得超乎想象,看台向无限远处延伸,座位上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发光的、不断变幻形状的“存在”。有些像沸腾的集体情绪,有些像代际传承的执念,有些像被商业异化的欲望。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球场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绿色的长方形。
那就是真实的足球场。二十二个小人正在奔跑,一个更小的球在滚动。从这么高的视角看下去,那场“比赛”渺小得可怜,却又庄严得让人窒息。
“这是……”武磊仰着头,嘴巴微张。
“这是足球在中国社会意识中的‘投影’。”声音说,“你们平时看到的、参与的,只是那个绿色长方形里的游戏。但真正决定比赛走向的,往往是看台上那片光的海洋——那些不被看见的力量,那些被忽略的关联,那些在时间深处发酵的因果。”
震动停止了。
房间恢复原状,天花板重新变成水泥。但刚才那一瞥已经刻进三个人的视网膜深处。
郑智深吸一口气:“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完成一场训练。”声音说,“但不是技术训练,而是‘看见’的训练。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会经历一系列……场景。每个场景都是一道关于‘足球是什么’的谜题。解开谜题,就能往深处走一步。走到底,你们会得到一个答案——或者,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如果我们拒绝呢?”孙继海重复了郑智之前的问题。
声音沉默了几秒。
“孙继海先生,您在曼城的第一个赛季,曾经因为语言不通,在更衣室独自坐了整整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您用一句‘f***ing brilliant pass, mate’夸赞了辛克莱尔的一次传球——虽然发音蹩脚,但辛克莱尔听懂了,他大笑着给了您一个拥抱。从那天起,您真正融入了那支球队。”
孙继海愣住了。
“那个瞬间没有被任何媒体报道,没有出现在任何纪录片里。但它改变了您在英超的整个轨迹。”声音顿了顿,“这就是我想说的:最重要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而现在,你们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摄像机拍不到的转折点上。”
声音消失了。
房间的门无声滑开,外面不再是球员通道,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螺旋楼梯。楼梯扶手是生锈的铁管,台阶上散落着旧球票、破损的球迷围巾、干瘪的能量胶包装袋。
郑智第一个走向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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