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分道扬镳(1/2)
水声潺潺,如泣如诉,如同亘古不变的挽歌,在这片被死亡亲吻过的土地边缘幽幽吟唱。清澈见底的河水,带着雪山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河岸,试图洗去昨日留下的血污、焦痕,以及那来自地底深处、萦绕不散的疯狂与绝望的气息。然而,流水终究是徒劳的。它能带走表面的污迹,却冲不散眉宇间刻骨的疲惫,更涤不尽空气中那无声流淌的、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李不言与苏芸冉,相隔数尺,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静坐在河岸旁那株饱经风霜的巨大胡杨树下。虬龙般的枝干肆意伸展,投下大片破碎而摇曳的阴影,如同被撕裂的时光帷幕,笼罩着两人。午后的骄阳依旧毒辣,执拗地穿透层层叠叠的金黄色叶片,在布满沙砾的地面上烙下无数明明灭灭、跳动不安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那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与空茫。
极目远眺,楼兰古城那庞大而残破的轮廓,在蒸腾扭曲的热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弃的、伤痕累累的远古巨兽,匍匐在黄沙之上,沉默地守护着脚下那片已然归于死寂的、惊心动魄的秘密。近处,这片相对平缓的河滩上,散落着劫后余生的、寥寥无几的人影。他们是苏家商队最后残存的几名伙计,以及少数几个奇迹般未死于沙匪屠戮和地宫惊变的官兵。他们或倚或卧,动作迟缓地清理着身上纵横交错、皮肉翻卷的伤口,脸上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倦怠、失去至亲同伴后空洞的悲恸,以及一丝近乎麻木的、对侥幸生还的茫然庆幸。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刺鼻的金疮药味,与沙漠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抑。
没有人高声言语,仿佛声音稍大一些,就会惊扰了什么,或者引来更可怕的东西。唯有偶尔响起的、因触碰伤口而引发的低声抽气,或那极力压抑却终究漏出喉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为这荒凉的河滩更添几分凄楚与苍凉。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带着沙砾被碾压的细碎声响,打破了这份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是苏全。这位向来沉稳干练的商队管事,此刻亦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堪,脸上新增了几道尚未凝结的暗红血痕,那双原本精明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深深疲惫。他身后,跟着仅存的两三名伙计,个个神情萎顿,步履蹒跚,如同惊弓之鸟。几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胡杨树下,在距离李不言和苏芸冉尚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仿佛那两人周身萦绕着某种无形的、令人敬畏又恐惧的气场。
苏全费力地挺直了些许佝偻的脊背,整理了一下胸前早已被利刃划破、沾染着大片污渍的衣襟,神情肃穆得近乎悲壮。他对着树下的李不言和苏芸冉,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膝盖,保持着这个谦卑乃至卑微的姿态,久久未曾直起。当他终于缓缓抬起身时,眼眶已然泛红,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被风沙磨破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木少侠……小姐……此番……此番活命大恩……苏全……苏全代众兄弟,谢过二位!若非……若非二位鼎力相救,力挽狂澜于既倒,我等……我等早已成了这茫茫大漠中的孤魂野鬼,连个……连个收尸掩骨的人都寻不见……”他的话语哽咽了一下,目光尤其复杂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与敬畏,聚焦在李不言身上。那眼神深处,除了劫后余生的由衷感激,更有一种对超越凡俗力量的深深震撼,以及一丝不敢深思、却又无法摆脱的、对地宫中所发生那一切的恐惧与困惑。只有他们两人,从那绝死之地安然走出,而赵老三及其麾下精锐尽数葬身其中,这其中蕴含的恐怖真相,足以让任何知情者灵魂战栗,却又讳莫如深。
李不言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得如同千年寒潭,从苏全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后怕的脸,以及他身后那些惊魂未定、眼神闪烁的面孔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更远处那几个互相搀扶着、衣衫破碎、眼神中依旧残留着浓烈恐惧的官兵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冻结喧嚣的冷静:“此地诡异,危机四伏,非久留之地。诸位,有何打算?”
一名手臂被粗糙布条紧紧缠绕、渗出大片暗红血渍、伤势相对较轻的低级军官,闻声如同被针刺般猛地一颤,连忙挣扎着上前几步,对着李不言便是深深一躬,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语气恭敬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回禀少侠!卑职……卑职等即刻便动身,返回……返回最近的烽燧卫所,定将……定将我等遭遇大队沙匪悍然袭击、损失惨重之事,原原本本,详细禀报上官知晓!”他偷偷抬起眼皮,极快地觑了一下李不言那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庞,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微,带着试探与惶恐,“只……只是……赵将军他……他……”
他的话刻意顿住,留下无尽的空白。一位手握实权的边军将领,不明不白地折损在这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能够交代过去的说法,否则,他们这些幸存的士卒,回去之后恐怕也难逃追责与厄运。
李不言神色未有丝毫波动,目光依旧淡然地看着远处那在热浪中扭曲的楼兰废墟,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琐事:“赵将军忠勇体国,不幸遭遇沙匪余孽精心埋伏,浴血奋战,最终力竭殉国。”他给出了一个在官方层面无懈可击、足以堵住悠悠之口,也能为他们省去无数麻烦的完美理由。至于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波谲云诡、惊心动魄的真相,那就不是眼前这些命如草芥的底层军官和普通士卒需要,或者说敢于去触碰和探究的禁忌了。
那军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狂喜的光芒,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抢着说道:“是是是!少侠明鉴!赵将军……赵将军确是英勇无双,力战殉国!卑职等……卑职等皆可作证!亲眼所见!”他身后的几名残兵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纷纷附和,声音杂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迫切。
苏全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叹了口气,声音萧索地接口道:“商队此番……可谓是一败涂地,血本无归。驼马货物,尽数遗失于此茫茫沙海,带出来的老伙计们……也折损了十之八九……唉,这西域之路,实乃我苏家之殇。我等……也会立刻启程,返回中原,向家主……请罪。”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这片荒凉的河滩,语气中充满了颓然与后怕,“此地……确是不祥,多留无益。”
简单的商议,甚至不能称之为商议,更像是一种基于求生本能达成的共识。无论是为了尽快医治伤痛,还是为了远离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噩梦之地,立刻动身离开,都是他们唯一且迫切的选择。所有人一致决定结伴东行,先齐心协力,走出这片令人绝望的死亡之海,再各谋生路。
决议既下,残存的人们开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效率,默默地收拾起所剩无几、甚至可称寒酸的行装,搀扶起那些伤势沉重、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同伴,准备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归途。
胡杨树下,刚刚因人群聚集而略显生气的方寸之地,此刻再度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只剩下李不言与苏芸冉两人,依旧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相对无言。风吹过古老树梢繁茂的枝叶,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蚕在啃噬着桑叶,更衬得这份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淤积在胸口,难以排遣。
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流着,耀眼的阳光在粼粼波光上碎裂成万千片跃动的金色鳞片,晃得人眼睛发酸,心神恍惚。
最终还是苏芸冉先开了口,用她那把如今带着几分沙哑与虚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沉寂。她没有去看李不言,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跳跃不定的波光之上,似乎那流动的河水能承载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带向远方。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梦中的呓语,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细微的颤抖:“你……已然决定,要去那归墟了?”她没有使用任何疑问的词汇,语气是平铺直叙的肯定,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深处那不可动摇的决定。
“嗯。”李不言的回答,依旧是他那一贯的风格,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却如同他手中那柄已然苏醒的寂灭刀,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彷徨、排除万难亦要前行的绝对坚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怀中那张皮质地图粗糙而坚韧的边缘,指尖的触感,仿佛能穿越时空,感受到那娟秀字迹落下时,所携带的微温与无声的期盼。归墟,那片只存在于最古老传说与最隐秘典籍中的海外秘境,被视为万水之归宿,世界之终结与起源,其凶险莫测,前路堪称十死无生。但既然柳如烟在那里,既然那是她跨越时空留下的唯一指引,那么,纵使前方是修罗屠场,是无间地狱,是永恒的虚无,他的脚步也绝不会因此而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与退缩。
苏芸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双清澈得如同秋日湖水的眼眸,深深地、仿佛要直抵灵魂深处般地,望进李不言那双古井无波、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瞳孔深处。炽烈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细密的缝隙,在她那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长长睫毛上,投下了一小片细碎的、摇曳的阴影。她的眼中,清晰地倒映出他冷硬而坚定的面容,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一丝无法伪装的、深切入骨的担忧:“归墟……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劝阻,却又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探险豪杰,多少追求长生的方外之士,穷尽一生心力追寻其踪迹,最终……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尽数葬身于那茫茫无际、变幻莫测的汪洋之中。海上不仅有吞噬一切的狂风巨浪,有庞大如山、凶戾无比的海中巨兽,更有……更有诸多无法以常理揣度、诡谲异常的险阻,迷途、幻境、甚至是……扰人心智、扭曲时空的乱流瘴气……”她列举着那些听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每说出一项,脸色便苍白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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