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人间灯火(2/2)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那名刚从地上爬起来、兀自晕头转向的手下,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老船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破旧的船坞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只剩下海风穿过棚屋缝隙发出的轻微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老船工仿佛根本没有看见门口的李不言,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低下头,拿起木槌,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敲打工作,那份专注与淡然,仿佛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
李不言却没有离开。他缓缓迈步,走进了充满木材与桐油气味的船坞内部。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布满木屑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堆放得杂乱却自有章法的工具,那些被精心处理过的不同材质的木料,最后,再次落在了老船工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某种韵律的手上。
“前辈的木槌,很有意思。”李不言开口,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在这空旷的船坞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老船工敲打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不抬,沙哑回应:“一柄用了快一辈子的破槌子,有什么意思。”
“槌子本身,或许普通。”李不言缓缓道,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双苍老的手上,“但用槌子的人,不普通。槌落之地,劲力圆融,含而不发,凝而不散,如春雨润物,却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震退宵小而不露痕迹。这份对力量掌控的火候,已入化境,非数十年苦功与超凡悟性不能达到。”
老船工终于再次抬起头,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目光穿透额前散乱的花白头发,如同两把无形的刀子,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不言。他的目光在李不言腰间那柄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凡铁长刀上停留一瞬,又落在那顶遮掩了面容的斗笠上,似乎想透过这层阻碍,看清下面隐藏的真实。
“年轻人,眼力不错。”老船工放下手中的木槌,拍了拍沾满木屑的手掌,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拒人千里,“不过,老夫只是个在这南海角落等死的糟老头子,过往如云烟,早就散了,没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年轻人探究的。这船坞破败,海风腥咸,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请回吧。”
李不言却没有动,也没有继续追问对方的过往。他知道,对于这等人物,旁敲侧击或强逼追问都毫无意义。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
下一刻,他掌心之中,微光一闪,一艘小巧玲珑、通体呈现暗金色、木质纹理古朴自然、线条流畅完美的渔船模型,凭空出现,被他轻轻托着,递到老船工的面前。
模型虽小,却五脏俱全,船身、船舷、桅杆、甚至那面虚拟的船帆,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更隐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气息。
“晚辈无意探究前辈过往,冒昧打扰,只为一事相求。”李不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想请教前辈,可能看出这艘船的来历与根脚?以及……以此船之基,能否承载更远、更快、甚至……超越寻常概念的航行?”
老船工的目光,原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随意地扫向那艘模型。但当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真正落在那暗金色的船身、看清那浑然天成、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结构线条,尤其是感受到那模型上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却直指本源、冰冷而纯粹的奇异气息时——
他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原本淡然如古井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死死地盯着那艘模型,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嘴唇哆嗦着,连伸出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从蹲着的状态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倒了身旁的一小堆木料,发出“哗啦”声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艘小小的模型彻底攫取。
他死死盯着模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深藏的激动而变得尖锐、沙哑,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这……这纹路……这气息……这是……‘渡厄舟’?!不……不对!‘渡厄舟’早已湮灭在传说中……这是仿制品?!可是这气息……你……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你……你去过……‘那个地方’?!你见过……那片海?!”
老船工的声音在破败的船坞内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惊骇与激动,与他之前那古井无波的淡然判若两人。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死死锁在李不言掌心的“浪里飞”模型上,仿佛要将它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渡厄舟?”李不言斗笠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个名号,他并未在守门人的传承记忆中找到明确的对应。但听其名,观老船工之反应,似乎与横渡某种“厄难”有关,或许……与归墟有关?
“前辈认得此船?”李不言不动声色,将模型托得更近一些,方便老者观察,同时灵觉高度集中,捕捉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和气息变化。
老船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模型,却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圣物,或是沾染着大恐怖的禁忌之物。他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恐惧,有狂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如同梦呓,“古籍残篇中记载的‘渡厄舟’,据说能穿梭生死之界,横渡万古归墟……是连接彼端与此岸的唯一希望……但其形制、其核心,早已失传,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你这艘船,虽似是而非,结构简化了无数,但其神韵,其核心的那一缕……‘寂灭’与‘生机’并存的气息……绝不会错!它必定与‘渡厄舟’同源!”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李不言,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斗笠的阴影:“告诉我!你从何处得来?你是否到达过那片传说中的……终结之海?那片连光阴都能吞噬的……归墟?!”
“归墟”二字从老船工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和显而易见的恐惧。
李不言心中了然。看来这老船工,并非普通的隐世高手,其传承或见识,必然与归墟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接触过某些极其古老的、关于归墟的隐秘记载。他能认出“浪里飞”的本质,并非偶然。
“此船,名为‘浪里飞’。”李不言缓缓开口,避重就轻,“机缘巧合,为我所得。前辈既知归墟,当知其为何等禁忌之地。”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去过归墟,但话语间的意味,已然明显。
老船工闻言,眼中的狂热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与……了然。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确认了某个可怕的猜测。
“果然……果然是那里……”他后退半步,重新打量李不言,目光中已带上了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是一种看待“非人”存在的审视与忌惮。“怪不得……怪不得你能让海鲸帮那小子吃瘪,怪不得你身上有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冰冷。你……你从那里出来?你……是‘守门人’?”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气声问出,带着极大的不确定与敬畏。
李不言沉默了片刻。守门人的身份,是绝密,不容轻易泄露。但眼前这老船工,显然知晓极深的内情,隐瞒或许并无意义,反而可能失去获取重要信息的机会。
“是。”一个字的回答,清晰而肯定。
老船工身躯再次一震,脸上血色褪尽,看向李不言的眼神,彻底化为了彻底的敬畏,甚至带着一丝下意识的恐惧,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规则的化身。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前辈无需紧张。”李不言语气依旧平静,“我此行,只为私事,无意搅动风云。方才请教之事,还望前辈解惑。此船,能否助我快速抵达中原蜀中?”
老船工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落回“浪里飞”模型上,这次带上了更专业、更审慎的审视。
“此船……已非凡物。”他沙哑道,语气肯定,“它被……‘那个地方’的力量浸染、重塑过,其本质已然提升。寻常风浪、暗礁,甚至一些浅薄的法术攻击,都已无法损其分毫。其速,亦非寻常舟船可比,若以特殊法门驱动,日行千里亦非难事。”
李不言心中微动。这与他预估的差不多。“浪里飞”本身,确实已具备远航的能力。
“但是,”老船工话锋一转,眉头紧锁,“若要以此船,在短时间内跨越南海,深入中原蜀中,依旧不够!且不说路途遥远,其间山川险阻,江河暗涌,单是那漫长的航程所需的时间,你也未必耗得起吧?老夫观你气机……虽浩瀚如海,却似乎与那片死寂之海绑定极深,离得越远,束缚越强,可是如此?”
李不言心中暗赞,这老船工眼力果然毒辣,连这都能看出几分。他点了点头:“前辈明鉴。确有时间之限。”
“所以,你需要的不只是一艘好船,更需要一条……‘捷径’。”老船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沉吟片刻,仿佛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或者说,你需要借助一些……现存的‘通道’。”
“现存通道?”李不言追问。
“不错。”老船工压低了声音,“你可听说过‘海眼’?”
李不言目光一凝。海眼?在守门人传承中,似乎有模糊提及,乃是归墟之力在人间的一些微弱投影或泄露点,形态各异,多数危险莫测。
“南海深处,靠近风暴角海域,传闻有一处奇异‘海眼’。”老船工继续道,语气带着不确定与警告,“古籍残章称之为‘漩涡之径’。据说那海眼并非一直存在,每隔数年或十数年,会在特定天象下短暂形成巨大的、通往未知深处的漩涡。有胆大包天的水手或修士曾尝试进入,多数杳无音信,但极少数侥幸归来者,曾含糊提及,穿过那漩涡,似乎能极大缩短前往中原南部某片水域的航程……只是其中凶险,难以预料,空间乱流、未知海兽、乃至心智迷失……九死一生!”
漩涡之径?借助归墟之力在人间形成的天然不稳定通道?
李不言心念电转。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方法!虽然危险,但比起自己强行构建超远距离通道,消耗要小得多,或许能解燃眉之急。而且,既然是归墟之力的投影,他作为守门人,在其中或许能拥有一些优势。
“风暴角……海眼……”他默记下这个信息。
“这只是其中一个传闻,真假难辨,且时机难觅。”老船工提醒道,“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实际些,但同样不易。”他顿了顿,“你可以去寻找‘天机阁’。”
“天机阁?”
“一个极其神秘、几乎不参与江湖纷争的组织。”老船工解释道,“他们掌握着诸多上古秘辛、奇物异宝,甚至……据说拥有能临时构建短途空间传送阵的古老法器或秘术。若能找到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或许能请动他们出手,直接将你送至蜀中附近。但天机阁踪迹飘忽,寻之不易,而且他们索取的‘代价’,往往并非金银俗物,可能是某种承诺,或者……他们感兴趣的‘知识’或‘物品’。”
天机阁……空间传送……
这同样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
李不言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无论是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漩涡之径”,还是设法寻找神秘莫测的“天机阁”,都比他盲目赶路或强行构建通道要多一线希望。
“多谢前辈指点。”李不言拱手,诚心道谢。这老船工一席话,为他指明了两个可能的方向,价值无量。
老船工摆了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李不言:“不必谢我。老夫只是不忍见……与‘渡厄舟’相关之物蒙尘,也不愿见你因时限所迫,在这人间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守门人……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意味深长,带着劝诫,也带着深深的忌惮。
李不言深深看了老船工一眼,不再多言。他将“浪里飞”模型收回袖中,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这间破旧却隐藏着惊世秘密的老船坞。
外面,双月集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勾勒出人间温暖的轮廓。而他的前路,却注定与危险和未知相伴。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初现。
苏芸冉,等我。
无论前路是风暴角的海眼,还是天机阁的迷踪,我都必将尽快赶到你的身边。
人间灯火虽暖,却照不亮他前路上的全部迷雾。
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他便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