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沧海一笑(2/2)
若是寻常武者,哪怕是内力深厚的一流高手,如此精细而持久地操控内力,心神高度集中,意念高度凝聚,对内力的消耗堪称恐怖,对精神的负担更是巨大,早已心力交瘁,面色苍白,甚至可能内力反噬,损伤经脉。但李不言身负的寂灭刀意,本身就讲究“寂灭”中的“生生不息”,“空无”里的“万有蕴藏”,内力之绵长深厚、恢复之快,近乎无穷无尽,违背常理。而他那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早已磨砺得如同万古寒冰的心神,其冷静、坚韧的程度,更是达到了非人的地步,做这等惊世骇俗之事,竟似闲庭信步,煮茶听雨,毫不费力。
斗笠下的额头,光洁依旧,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汗迹都未曾出现。只有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偶尔微不可查地颤动,显示着水下那场无声却激烈的博弈。
捕获了足够数量的金鳞鱼,李不言驾着小船,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埋葬了无数野心的暗礁区,转向另一片水色更深沉、海底铺满细腻如粉、冰冷刺骨的白沙区域。
这里,是白玉贝的栖息地。
与金鳞鱼的灵动迅猛、力量强横不同,白玉贝代表着另一种极致的困难,一种静态的、隐藏在美好外表下的死亡陷阱。
它们深埋在数丈乃至十数丈深的冰冷沙层之下,难以寻觅踪迹,如同大海精心隐藏的、不欲人知的珍珠,考验着寻找者的耐心与运气。而且它们那洁白莹润的外壳坚硬如百炼精铁,闭合得极紧,浑然一体,即使用沉重的铁锹、铁钎也很难在陆地上撬开,更何况是在深水之下,承受着巨大水压,行动不便,呼吸艰难的环境之中。
李不言再次静立船头,如同海岸边永恒的望夫石。
这一次,他并指如刀。
右手食指与中指悄然并拢,指尖隐约有苍白色的、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股湮灭一切生机的寒意光芒流转。
那不是实质的刀,是意之所化的刀气——是将那斩灭一切的寂灭刀气,操控入微到极致的微缩运用,是死亡的艺术。
他对着下方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珍宝的海面,虚空划动了几下。
动作轻柔、飘逸,仿佛是在空气中挥毫泼墨,书写着无人能识的天书,又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形的古琴,韵律天成。
数道细微得如同初春牛毛、几乎融入光线之中的苍白色刀气,脱离了他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它们没有激起半点水花,甚至没有扰乱水流的自然轨迹,只是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精准和漠然,如同最高明、最无情的外科手术刀,无视海水的阻隔,直刺海底那片柔软的沙床。
刀气切入松软而厚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沙层,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入凝固的牛油,顺畅无比,没有丝毫阻滞。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眼睛,精准地“感知”到了沙层下那一个个蕴含着顽强生命气息的坚硬物体。
然后,刀气沿着贝壳那天然生成、微不可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缝隙,如同最狡猾的刺客找到了唯一的破绽,悄然切入,精准得令人心悸。
“嗤……”
极其轻微、短暂,几乎被永恒的海浪背景声完全掩盖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海底接连响起。
一枚枚深埋其中、洁白如玉、壳面流转着月光般莹润光泽的巨贝,被那玄妙而冷酷的刀气从中精准地一分为二,外壳依旧保持完好,甚至纹理都未曾错乱,但内部的闭壳肌却被瞬间、整齐地切断,失去了所有力量,却不伤及内部那鲜嫩肥美、微微颤动的贝肉分毫。
随即,李不言内力微引,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水流凭空而生,如同无数只无形而灵巧的手,温柔地包裹住那刚刚脱离了坚硬外壳保护的、赤裸而脆弱的贝肉,将它们从海底冰冷的沙床上轻轻“拾起”,顺着水流的引导,稳稳地、一颗接一颗地送上船来,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准确落入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桶之中。
一枚,两枚,三枚……
整个过程,高效得如同机械,冷静得近乎残酷,甚至带着一种异样而庄严的美感。仿佛他不是在采集赖以生存的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献给未知存在的、冰冷而精准的献祭。生与死,在他指掌间,变得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阳光,终于开始展现出它强大的力量,坚持不懈地逐渐驱散了海面上那层顽固的、乳白色的晨雾。
天地间,豁然开朗!
海天一色,碧蓝如洗,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金色的、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蔚蓝如巨大宝石的海面上,泛起万点跳跃的、耀眼夺目的金光,如同神灵在欢庆时,随手撒下了一把无穷无尽的金色碎屑。
这壮丽、辉煌、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美景,与李不言刚才那冰冷精准、漠视生命的“收割”,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他站在光明的中心,却仿佛来自最深的黑暗。
他站在船头,脚下鱼篓已满,里面金光跳跃冲撞,充满了被禁锢的活力;旁边的木桶中也堆积着小山般晶莹剔透、宛如最上等羊脂白玉的贝肉,散发着海洋最原始、最诱人的鲜甜气息,与那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尚未升至头顶,距离正午还早。
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该回去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调转船头,再次划动船桨。“浪里飞”顺从地、轻快地破开蔚蓝色的、如同绸缎般光滑的海面,朝着望潮村的方向,疾驰而回。
来时,迷雾重重,前途未卜,背负着整个村子的期望与怀疑。
归时,云开日现,碧空如洗,满载着足以拯救一个村子的收获,也带着一身更深的孤独。
当李不言驾着小船,带着那满篓无法忽视的、刺眼的金光和满桶诱人无比的、白玉般的贝肉,如同传说中踏浪而来的海神,亦或是施展了神迹的方士,突兀地出现在望潮村村民的视野中时,整个沙滩,先是一片极致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海浪声、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随即,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积蓄了太久太久的能量猛然爆发!
沸腾了!
整个望潮村彻底沸腾了!
渔民们下意识地用力揉搓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是被海风蜇得出现了集体幻觉,或是仍在清晨那场不安的梦境之中。他们张大了嘴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极度的、颠覆认知的震惊,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才不到两个时辰!日头才刚刚离开海平面不久,离走到头顶还差得远!
他一个人!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舢板!没有渔网!没有鱼叉!甚至,他浑身上下,连衣角都没有明显的水渍,仿佛只是去近海兜了一圈风!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完成了这被视为绝无可能、如同痴人说梦般的任务!
而且,看那鱼篓里!那些金鳞鱼,每一条都活力充沛得吓人,鳞片完整无缺,在阳光下反射出纯正而耀眼的金光,比他们祖辈传说中、偶尔侥幸捕获的任何一条都要神骏、都要完美!那木桶里的白玉贝肉,每一块都晶莹饱满得如同艺术珍品,色泽纯正无瑕,新鲜得仿佛还在微微蠕动,带着生命最后的颤抖,品质远超他们平日里需要冒着九死一生、潜入深海才能勉强采集到的那些!
这已经不是捕鱼和采集了。这简直是神迹!是点石成金!是凭空造物!是只有神话中才存在的故事!
老村长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撼中挣扎出来,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冰凉的浅水里,海水瞬间打湿了他破旧的裤腿,但他浑然不觉。激动得老泪纵横,那泪水混合着海水,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他伸出那双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脆弱枯叶的手,想要抓住李不言的手,以示感激,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畏缩了,仿佛害怕自己的凡俗之躯,会亵渎了这宛如神明降临的存在。
“恩公!恩公啊!您……您真是我们望潮村再生的父母!是海神爷,不,是天上派来救我们于水火的神仙啊!”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却又充满了绝处逢生、不敢置信的狂喜,语无伦次。
之前所有的怀疑、担忧、不安、甚至是一丝丝的埋怨,在此刻,都化作了滔天的、近乎盲目崇拜的敬畏和发自肺腑的感激。村民们仿佛瞬间被唤醒,纷纷激动地围拢过来,朝着李不言和小船的方向,深深地、近乎匍匐地躬身行礼,一些情感脆弱的妇人更是直接跪倒在了潮湿的沙滩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用最朴素的方式感谢着各路所知甚少的神明。
这个神秘的灰衣斗笠客,在他们眼中,已然彻底超越了凡人的范畴,披上了神圣的光环。
李不言,却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疏离的样子。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颠覆常理的举动,捕获的足以让任何商人疯狂的、价值连城的鱼获,以及眼前这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动容的、激动人心的场面,都与他毫无关系,只是路过时偶然瞥见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了,也就散了,不留痕迹,不扰心神。
“船和补给?”他提醒道,声音依旧平淡得像一汪死水,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像一颗冰冷的小石子,投入了沸腾翻滚的油锅,瞬间让激动得近乎失控的场面冷却、安静了几分。
“备好了!都备好了!”村长像是被提醒了最紧要的事情,连忙用粗糙的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海水,连声应道,语气恭敬得如同面对君王,“‘浪里飞’已经给您里里外外、重新仔细检查维护过了,船底的附着物都刮得干干净净,帆也补得结结实实!清水装了整整三大桶!最好的干粮、熏制得最入味的腊肉、自家晒的甜果脯,都给您搬到船上了!足够您一个人在海上吃上一个多月,只多不少!”
他指着岸边,那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打包好的物资,以及那条仿佛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浪里飞”,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木色光泽。
李不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俯身,轻松地提起那沉重无比的鱼篓和装满贝肉的木桶,像是拈起两根灯草,随意地交给迎上来的、激动不已的村民。“这些,应该够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随手交给邻居一把自家院子里吃不完、需要分享的普通青菜,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交付出去的是何等珍贵、足以挽救一村人性命的东西。
他走到“浪里飞”旁边,以一种近乎苛刻的仔细,检查了一下船只的每一个细节。船体确实被精心清理过,不见一丝海藻贝类,缆绳坚韧,船桨完好如新。他又逐一看了看那些堆积的物资,清水清澈见底,干粮用防水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这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恩公,您……您这就要走吗?”村长看着他已经准备再次上船的架势,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充满了真挚的不舍和浓浓的感激,几乎是在哀求,“不如……不如就在村里歇息一日,让我们能好好款待您,聊表我们微不足道的心意……至少,喝一碗我们望潮村最地道、最鲜美的鱼汤再走?让我们……让我们心里也好过些……”
其他的村民也纷纷围拢过来,用最恳切、最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无声地挽留。
“不必。”李不言打断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干脆利落得近乎不近人情。他的目光,已经早早地越过眼前这些真挚的面孔,越过金色的沙滩,投向了那片无垠的、在灿烂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片金色鳞片般光芒的、蔚蓝色的大海。
“我还有路要赶。”他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定。
他的路,从来就不在这个小小的、温馨却短暂的渔村。他的路,在海上,在远方,在那张浸染了岁月与秘密的古旧地图指引的、传说中的归墟,在他必须独自面对、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宿命之中。这里的温情,是羁绊,也是他必须舍弃的烟火。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村民一眼,身形一动,便再次轻飘飘地纵身跃上了“浪里飞”。
拿起那对熟悉的船桨。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决绝得如同他挥出的刀。
村民们聚集在沙滩上,默默地、无声地目送着他。男人下意识地挺直了常年被生活压弯的腰杆,妇人紧紧抱着懵懂的孩子,老人用力拄着拐杖。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最真诚、最朴素的感激与最深的祝福。他们知道,留不住他。他就像那些古老传说中的人物,偶然路过凡尘,解了他们的倒悬之危,然后,毫不留恋地飘然远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海风吹拂着他灰色的、略显宽大的衣袂和那顶低垂的、隐藏了所有表情的斗笠,勾勒出他瘦削而挺拔、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背影。小船缓缓驶离海岸,船桨一次次划破碧蓝如宝石的海水,留下一道道渐渐扩散、最终消失无踪的涟漪,像是他留下的、即将被抹去的足迹。
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问他为何需要独自出海。这个神秘的恩公,来自迷雾,去往沧海,仿佛只是这片天地间的一个孤独的过客,留下了短暂的传奇,带走了永恒的孤独。
就在那小船即将变成远方海平面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随时会消失的黑点时,一声长啸,忽然毫无征兆地从那海天相接、最遥远、最空旷的地方传来!
那啸声,初时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仿佛九天之上的龙吟,轻易地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清晰地回荡在碧海蓝天之间,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灵深处。随即,啸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笑傲沧海的豪迈与不羁,一种挣脱了所有世俗束缚、规则枷锁的洒脱与狂放,但到了尾声,那啸声却又诡异地悄然转低,逐渐化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寂寥与苍凉。
仿佛在笑,笑这沧海桑田,世事无常;笑这命运弄人,造化轮回;笑这自身的强大与那如影随形、无法排遣的孤独。
啸声久久回荡,如同无形的波纹,掠过平静的海面,掠过安静的沙滩,也深深地掠过了每一个村民的心头。
他们面面相觑,心中震撼莫名,只觉得胸口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堵住,沉甸甸的,既想跟着那啸声放声高歌,抒发出胸中的块垒,又想为那啸声深处的孤寂而潸然泪下。
老村长望着那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粼粼波光和无尽蔚蓝的海平面,听着那仿佛还在耳边、在心间萦绕不去的余韵,喃喃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了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宿命般的感悟: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不知从哪位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古老而苍凉、道尽江湖滋味的词句,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敬畏,有感激,有震撼,也有一丝了然的悲悯。
“这位恩公……绝非池中之物啊……这天地,这沧海,恐怕……都要因他而动了……”
他的话语,随着海风飘散,像是在预言,又像是在叹息。
而李不言,已驾着一叶扁舟,承载着满身的秘密与无尽的孤独,正式踏上了他的南海征程。
前方,是未知的航路,是诡谲莫测的风暴,是神秘古地图指引的、可能存在的迷途与仙境,是传说中的万物终结与起始之地——归墟秘境,更是他必须追寻的、关乎过去真相与未来道路的答案,以及他那自出生起便仿佛注定、无法逃避的宿命。
大海无言,只是默默地,用它那永恒的、起伏不定的波涛,拥抱着这艘孤独至极的小船,驶向那一片不可知的、深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