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沧海一笑(1/2)

夜,终于褪去了它墨色的袍子。

但黎明,却不肯爽快地到来。

天刚蒙蒙亮。

这是一种暧昧的光线,不足以驱散黑暗,却足以让黑暗变得透明,让世界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灰蓝色的轮廓。就像命运,在你以为看清时,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海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如同轻纱般的晨雾。这雾是活的,带着海的呼吸,在海面上缓慢地流淌,缠绕着,将远方的景物都涂抹成了一幅写意的、留白多于笔墨的水墨画。

那些平日里狰狞突兀、饱经风霜的礁石群,此刻在雾中若隐若现,失去了清晰的边界,更像是一头头蛰伏的、等待着择人而噬的沉默巨兽,只露出它们嶙峋的、被海浪啃噬了千百年的背脊。

空气湿冷,带着海藻的腥咸和盐粒的涩味,吸进肺里,有种清冽的刺痛感,提醒着人们,这片海的威严。

望潮村的渔民们,早已聚集在了冰冷而潮湿的沙滩上。他们的脚陷在沙子里,感受着来自大地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与海风的凛冽对抗。

他们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男人,女人,老人,甚至一些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大人凝重气氛感染的半大孩子,都来了。他们的脸上,混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一种近乎渺茫的、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盼;一种根深蒂固的、源于世代与海搏斗经验的怀疑;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们脊梁压垮的不安,仿佛头顶悬着一柄名为“海鲸帮”的利剑,随时会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沉重的期望与更深沉的忧虑,聚焦在沙滩浅水里那条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的小船上。

那是他们村里最好的一条船,“浪里飞”。

它并不大,甚至有些小巧,但船身线条流畅如海豚,木质坚实如铁木,是村里已故的老船匠耗费了无数心血、倾注了毕生技艺打造而成,承载着全村人对大海最美好的想象和最深的依赖。它不仅是条船,更是望潮村的魂,是他们在狂暴大海面前,最后的一点尊严和依靠。如今,它可能要跟着一个陌生的、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去往那片连他们最勇敢的渔夫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死亡海域,去完成一个近乎神话的任务。

而那个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外乡人,就静静地站在船边。像海边多出来的一块礁石。

李不言。

依旧是那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灰衣,仿佛沾染了太多风尘与夜色,洗也洗不掉,与这黎明前的灰暗融为一体。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边缘的阴影将他眼睛以上的部分完全遮蔽,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仿佛刀削斧劈的下巴,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那嘴唇,似乎天生就不适合说出温暖的话语。

他没有携带任何像样的渔具。没有沉重而坚韧的渔网,没有闪着寒光的鱼叉,没有挂着诱饵的钓钩。只在腰间,挂了一个村民提供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陈旧的竹制鱼篓。

这装扮,与其说是出海搏命、与风浪和猛鱼较量的渔夫,不如说更像一个去山间溪流垂钓的隐士,闲适,甚至带着几分疏懒。

但这可是去捕捉金鳞鱼!去那暗流汹涌、礁石如林的深海禁区!空着手?这简直是对大海千百年来威严的亵渎,也是对生存常识最彻底的挑战。

“后生仔,真……真不用带渔网和鱼叉?”老村长忍不住再次上前,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海风抽干了所有水分,满脸的皱纹都因忧色而挤成了一团。他那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粗糙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那金鳞鱼……狡猾得跟成了精似的,速度比离弦的箭还快,尾巴的力量据说能拍碎舢板的船板!没有特制的、浸过三年桐油的韧网,没有千锤百炼的精钢鱼叉,根本……根本近不了身啊!连它们的鳞片都碰不到!”

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劝说。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了那注定悲惨的结局——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连同他们村里视为瑰宝的“浪里飞”,一起永远地沉沦在那片魔鬼海域的黑暗深渊,成为海神祭坛上新的贡品。而村子,依旧难逃海鲸帮的魔爪。

李不言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必。”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得像眼前这弥漫的、毫无感情的晨雾,没有任何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他要去捕捉的,不是凶悍绝伦、价值千金的金鳞鱼,只是去自家后院那平静无波的水缸里,随手捞几尾养着观赏的锦鲤。

然后,他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蓄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只是那么轻轻一纵身。

身体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轻飘飘地,如同被一阵最柔和的海风恰好托起的一片羽毛,又像是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鬼魅,稳稳地、精准地落在了“浪里飞”的船板上。

那艘不算小的小船,甚至没有出现肉眼可见的明显晃动,只是船身的吃水线极其轻微、优雅地向下沉了一点点,便立刻恢复了绝对的平稳,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是船的一部分。

这一手轻功,举重若轻,已然彻底超出了这些朴实渔民的理解范畴,近乎道法仙术。沙滩上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风掠过干枯的芦苇丛。

他拿起那对看似普通、被无数双手磨得光滑的木桨,甚至没有像寻常船夫那样调整姿势,寻找最佳发力点,只是那么看似随意地、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插入水中,然后,向后一划。

“哗——”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破水声。

“浪里飞”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灵魂,不再是随波逐流的一堆木头,而瞬间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拥有生命的飞鱼,如同被神力驱动的离弦之箭般,猛地撕裂了平静中带着粘滞的海面,激起两道洁白而短暂的水翼,义无反顾地径直朝着远方那片被浓雾笼罩、被所有渔民代代相传视为生命禁区的暗礁区驶去。

他的灰色身影,连同那艘灵动的小船,很快便被贪婪而浓密的晨雾彻底吞噬,消失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之中。

只留下船桨划破水面的那一点余韵,还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震颤,旋即也被海浪声无情地抹去。

沙滩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真正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连那永恒的海浪拍岸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渔民们本能地伸长着脖子,努力地向那混沌的雾中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目光穿透那层天然的屏障,窥见命运的走向。他们的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感觉。

这个外乡人,难道真要空手去擒拿那些海中的金色王者?用他那双看似修长、却绝非渔夫的手?还是用他那隐藏在斗笠下、冰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神?

老海叔,那位最年长、与大海搏斗了一生的老渔民,佝偻着背,浑浊得如同海水的眼睛死死盯着李不言消失的方向,嘴唇无意识地嗫嚅了几下,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甸甸的叹息,融入了海风里:“海神爷……保佑吧……保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也保佑……我们望潮村……”

“浪里飞”在浓雾中穿行,像一把谨慎的刀子,剖开乳白色的混沌。

李不言站在船头,身形如松,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迷雾扭曲的景物。冰凉的雾气打湿了他肩头的灰衣,颜色变得更深,带来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越往里深入,周围的环境越发显得诡异。海水的颜色从近岸的浑黄,逐渐变成了幽深的墨绿,最后,在船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仿佛下面不是海水,而是连接着九幽的、无底的深渊,隐藏着远古的秘密和巨兽的梦呓。

水下的景象也开始变得狰狞可怖。偶尔透过那清澈却令人心悸的深邃海水,可以看到嶙峋的怪石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盘踞着,如同水下森林风化后的枯骨,犬牙交错,张牙舞爪。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而复杂,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冰冷之手,形成一个个无形的漩涡,暗中拉扯、撕扭着“浪里飞”小巧的船身,试图将它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撕成碎片。

海风在这里也彻底变了味道,腥气浓重得化不开,还夹杂着一种礁石上贝类死亡腐烂后散发的、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

这里是一片被诅咒的水下坟场,埋葬过无数大胆渔夫的躯体、勇气和他们的梦想。寂静中,仿佛能听到亡魂的叹息。

李不言将小船稳定在一处看似相对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最为汹涌、最为险恶的水域,轻轻放下了船桨。

他静立船头,像一尊早已在此屹立了千百年、饱经风霜雨雪却岿然不动的雕像,与这片死亡之海诡异地对峙着。

然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外界的视觉被主动屏蔽,世间所有的色彩与形态都从他眼前褪去。但他的“内心之眼”——那由寂灭刀意淬炼出的灵觉,却在这一刻骤然睁开,明亮如寒夜孤星。

灵觉,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至的水银,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向着下方那幽暗不可测的深海,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蔓延开去。

这便是寂灭刀意带来的玄妙——一种对生命气息近乎恐怖的、超越凡俗的敏锐感知。寂灭并非虚无,而是于极致的“空”中,感知最细微的“有”。

在他的“心湖”之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了水下那个光怪陆离、弱肉强食的世界的万千气象。

他“听”到了无数细小生命的脉动与恐惧——成群的小鱼惊慌失措地游弋,像一片瞬息万变的银色云雾;茂密的海草随着诡谲的暗流妖娆而诡异地摇曳,如同溺毙水鬼那纠缠不休的长发;螃蟹在礁石缝隙间谨慎而迅速地爬行,带着生存的警惕;还有各种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贝类,紧紧吸附在冰冷的岩石上,散发着微弱而顽强的生机……

而在更深、更黑暗、更危险的礁石缝隙和洞穴深处,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几道格外强健、炽烈、如同黑暗中的火炬般引人注目、并且带着一丝独特而尊贵的淡淡金芒的生命气息!

那气息,充满了野性的、爆炸性的力量,灵动而警惕,感知敏锐至极,如同黑暗深渊中几朵跳跃的、冰冷的火焰,散发着强大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金鳞鱼!

它们就在那里!速度是它们与生俱来的铠甲,敏锐是它们赖以生存的盾牌,而那复杂险恶、如同迷宫般的礁石环境,则是它们最完美的、攻守兼备的庇护所。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丝异样的水流,它们便会像真正的金色闪电般,瞬间遁入幽深曲折、人类根本无法进入的洞穴,从此消失无踪,再也无从寻觅。

寻常渔夫,别说捕捉,连发现它们的踪迹都极其困难,需要凭借世代相传的经验和近乎赌命的运气。

李不言缓缓抬起了右手。

五指微张,指节修长而有力,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看不出丝毫用力的迹象,仿佛只是随意抬起。

他没有使用蛮力,也没有撒出任何有形的网。他只是心念微动,意随身走,将体内那精纯无比、凝练如钢、蕴含着极致寂灭意蕴的内力,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凝聚成形。

不是霸道的刀气,不是锋锐的剑芒。

而是无数比处女发丝还要纤细、肉眼完全无法察觉、甚至比水更柔软、更无形的内力丝线。

这些丝线,并非为了杀戮和毁灭,其中蕴含的,是一种“禁锢”与“引导”的奇异意蕴,是寂灭之中生出的一点“造化”之机。它们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如同无数拥有自我意识和生命的透明触手,在水下悄然布开,迅疾而精准地织成了一张覆盖方圆数十丈的、无形的、命运的蛛网。这张网,以水为基,以意为纲。

水,成了这张网最好、最隐蔽的媒介。内力丝线在水中延伸,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成为了大海本身的一部分。

一条体型硕大、长度近乎半人、鳞片在幽暗海水中闪烁着神秘而尊贵、仿佛自带光源的金色光芒的怪鱼,正优哉游哉地巡游在自己统治了许久的领地——一片布满蜂窝状孔洞和深邃缝隙的礁石之间。它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炸性的力量,强健的尾巴每一次漫不经心的摆动,都在水中带起一股强劲的暗流,显示着它在这片区域毋庸置疑的王者地位。

它是这片暗礁区诸多霸主之一,习惯了生杀予夺。

忽然,它感觉到周围那熟悉而顺从的水流变得异常粘滞。原本可以让它肆意加速、灵活转向的水域,仿佛瞬间变成了浓稠的、无形的胶水,任凭它如何发力摆尾,调动全身的力量,速度都骤然慢了下来,如同陷入了最深沉、最无力的噩梦,所有的力量都被那无形的泥沼吞噬。

它那简单的脑子里瞬间被前所未有的惊恐填满,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它,想要立刻钻入旁边那个它进出过无数次、狭窄却绝对安全的礁石缝寻求庇护。

但,入口呢?那个熟悉得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入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却又坚韧无比、弹性惊人的薄膜彻底封死了!它用尽全力撞上去,只感到一股柔和却如同山岳般无法撼动的反弹之力传来,将它无情地推开。

它被困住了!彻底地困在了一片无形的牢笼之中!

下一刻,一股它短暂生命中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无数只温柔却绝对不容置疑的手,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度包裹住它。这股力量巧妙地渗透、避开了它所有可以发力的肌肉节点和摆动方向,让它空有一身足以撕裂渔网的蛮力,却如同陷入棉花堆,无从施展,无处借力。

然后,它感到身体一轻,彻底脱离了那赖以生存、给予它力量和自由的海水。

“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成熟果实落地的声音。

它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狭小、陌生、充满竹篾气味的空间里。它愤怒而恐惧地奋力跳跃,用头、用尾猛烈地撞击着周围的壁垒,但那看似普通的竹篾,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坚韧无比,将它所有的冲击力都悄然引导、分散、化解于无形。

第一条金鳞鱼,入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激起大的水花,没有惊动任何其他生灵,甚至没有扰乱那片水域原本的秩序,冷静得像是一次优雅的采摘。

李不言心神古井无波,如法炮制。

他的心神此刻如同最精密、最复杂的仪器,分心多用,精准地操控着那无数条无形的内力丝线,在水下织成一张死亡与生机并存、只对特定目标生效的无形大网。这张网,只捕捉那些散发着强烈而独特的金芒生命气息。

一条接一条的金鳞鱼,还在懵懂之中,巡游、嬉戏、捕食,就被那股玄妙而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各自的藏身处、“请”出熟悉的领域,毫无反抗之力地脱离了生命之源的海水,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的木偶,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个看似容量不大、实则内有乾坤的鱼篓之中。

那鱼篓内部,显然也被李不言在不知不觉间用内力做了玄妙的处理,内部空间仿佛被巧妙地折叠拓展过,比看上去要深邃得多,而且内壁光滑坚韧,附着一层柔韧的内力缓冲层,任凭那些凶悍的金鳞鱼如何疯狂冲撞、甩尾,都如同泥牛入海,无法破开这最后的囚笼。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那硕大的鱼篓已然装了近半。里面金光剧烈闪烁,噼啪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愤怒却无可奈何的生命力。那跃动的金光,透过竹篾的缝隙逸散出来,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显得格外诡异而绚丽。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