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血雨(2/2)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沈砺的脸,让他从濒死的麻木中稍稍清醒。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那片射出救命一箭的黑暗林子。

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没有答案。只有无休无止的暴雨声。

“哥……哥!”沈青终于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连滚爬爬地扑到沈砺身边,小手颤抖着去摸他嘴角的血迹,眼泪汹涌而出。

“没事……青儿……别怕……”沈砺强忍着剧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试着想站起来,但肋下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在混乱中死死抱住黑衣人时胡乱抓扯的手。

摊开的手掌心里,全是泥泞和擦伤的血痕。但就在这污泥和血污之中,却紧紧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摊开手掌。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通体玄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沉重。边缘是不规则的锯齿状,仿佛是从一块更大的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令牌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些极其古朴、难以辨认的、仿佛火焰又似利爪的阴刻纹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令牌的一角,还残留着半截被扯断的、同样材质的细链。

这就是刚才他在黑衣人腰间胡乱抓扯时,不知怎么扯下来的东西!

沈砺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东西……和那些黑衣人有关!是他们身份的凭证?还是什么重要的信物?王铁匠……还有镇上那些闷响和惨叫……爹娘!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爹娘还在前屋!

“爹!娘!”沈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沈青搀扶的手,忍着剧痛,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发疯似的朝着那个狗洞冲去!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泥泞的洞口,不顾一切地冲回后院,冲进堂屋!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昏暗的油灯光芒下,堂屋一片狼藉。桌子翻倒,凳子碎裂,陶罐的碎片和散落的粮食混在一起。而在地上,在冰冷的泥水(雨水从破开的门窗灌入)和杂物中间,静静地躺着两个人。

他的父亲,沈大山,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如山般可靠的男人,此刻仰面倒着,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早已没了气息,眼睛瞪得大大的,凝固着最后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他的母亲,柳氏,倒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身体蜷缩着,一只手还伸向父亲的方向。她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割断了半边脖子,鲜血早已将她的粗布衣衫染成了深褐色,凝固在冰冷的皮肤上。

雨水从破开的屋顶和门窗缝隙飘进来,落在他们早已冰冷的身体上,也落在沈砺僵硬的脸上。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彻骨的冰冷,比屋外的暴雨更猛烈地将他淹没。

“啊……啊……”沈砺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嗬嗬声,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他想扑过去,想抱住爹娘,想大声哭喊,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但巨大的悲痛如同巨石堵住了他的喉咙,压碎了他的胸腔,他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血污,汹涌而下。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指,那曾经无数次抚摸过他头顶、带给他温暖和力量的大手,此刻却再也不会回应他。

悔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为什么自己那么弱?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爹……娘……”他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哀嚎。

屋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小镇,仿佛要将一切罪恶和悲伤都洗刷干净,却又显得如此徒劳。那冰冷的雨水声,此刻听在沈砺耳中,就像是地狱传来的丧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很久。直到一双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抱住了他剧烈抖动的肩膀。

“哥……哥……”沈青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悲伤。她也看到了屋内的惨状,小脸煞白如纸,身体抖得比沈砺更厉害,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地抱住哥哥,仿佛那是她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沈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滔天的悲痛和绝望,在接触到妹妹那双同样盛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时,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冰,开始剧烈地沸腾、燃烧、扭曲!

悲痛没有消失,反而更深、更沉地刻进了骨髓。但在这无边的悲痛之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东西,如同地底的岩浆,轰然喷发出来!

那是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尖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他的心脏,直冲脑髓!恨那些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恨他们的残忍!恨他们的无情!恨这该死的世道!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这股恨意是如此纯粹,如此狂暴,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伤和恐惧,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紧握的右手上。那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那锋利的边缘甚至割破了皮肤,渗出血丝,混合着污泥,染黑了令牌的纹路。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感。

就是它!这块令牌!是唯一的线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摇晃,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被强行压弯又猛然弹回、带着裂痕却更加锋锐的标枪。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爹娘最后一眼。那刻骨铭心的画面已经深深刻在了灵魂里,不需要再看。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握住沈青冰凉颤抖的小手。他的手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仿佛要将一切冻结的力量。

“青儿,”沈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我们走。”

他的目光,越过破败的门框,投向屋外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亲人和家园的黑暗雨幕。那冰冷的雨水,此刻落在他脸上,却再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熊熊烈火。

“离开这里。”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去哪……”沈青茫然地、带着哭腔问。

沈砺低下头,再次摊开紧握的右手。那块玄黑色的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古朴的火焰利爪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它,眼神锐利如刀,冰冷似铁,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斩断过去、踏入深渊的沉重:

“江湖。”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苍梧镇的街道,洗刷着地上的血污,却洗不去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沈砺紧紧拉着妹妹沈青的手,一步一踉跄,艰难地踏出被死亡笼罩的家门,走向屋后那片稀疏的林子。他肋下的剧痛随着每一步都像有锥子在刺,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沈青紧紧依偎着他,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恐惧和悲伤让她几乎迈不动步子,只能本能地跟着哥哥。

他们没有回头。身后那间承载了十六年平凡温暖、此刻却沦为冰冷坟茔的泥屋,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只有刻骨的恨和沉重的责任,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沈砺的脖子上,拖拽着他向前,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未知。

林子里的黑暗更加浓重,树木在狂风中扭曲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脚下的腐叶和泥浆混在一起,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来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沈砺咬着牙,用身体为妹妹尽量挡开一些抽打过来的枝条,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令牌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皮肉,疼痛反而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哥……我……我走不动了……”沈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虚弱的喘息,小小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恐惧、寒冷、饥饿、巨大的悲伤,这一切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

沈砺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肋下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令人心悸的风雨声。他不能停下,那些黑衣人随时可能发现他们逃走了,或者那个射出冷箭的神秘人……是敌是友?他不敢赌。

“再坚持一下,青儿。”沈砺的声音嘶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翻过前面那个坡,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他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更高更密的林影,那已经是镇子后山的边缘。

他蹲下身,不顾自己的伤痛,将沈青背了起来。妹妹很轻,但此刻他自己的体力也濒临枯竭。沈青伏在他背上,冰凉的小脸贴着他湿透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

“爹……娘……”她终于压抑不住,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呜咽。

沈砺身体一僵,没有回答。他只是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背着妹妹,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每一步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都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又被暴雨冲刷填平。

背上的重量,心中的仇恨,肩头的责任,肋下的伤痛,还有那冰冷的、指向未知命运的令牌……这一切都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沈青唯一的依靠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不再去想爹娘冰冷的尸体,不再去想小镇上可能遭遇的惨状,那些画面只会让他崩溃。他强迫自己只想一件事:活下去!带着青儿活下去!找到那些黑衣人!弄清楚这块令牌!报仇!

“江湖……”他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曾经在镇上茶摊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此刻变得如此清晰而冰冷。它不再是故事里的传奇,而是他脚下这条通往复仇与未知的、布满荆棘和血腥的绝路。

雨幕如织,将少年背负着妹妹艰难前行的身影,与身后那座被死亡笼罩的边陲小镇彻底隔绝。前方的山路蜿蜒,隐入更加浓重的黑暗山林之中,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沈砺的脚步沉重而坚定,踏碎了水洼,踏碎了过往的安宁,踏入了真正的、血雨路,还很长。夜,正深沉。

第一章 惊蛰·血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