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死·还魂（1/2）

作者: 一品烟客

冰冷的雨点，如同断线的珠子，重重砸在沈砺沾满泥污和血痂的脸上，也砸在门内跛脚郎中那只锐利的独眼之中。

老者拄着乌木拐杖，枯瘦的身影在门缝的阴影里凝立不动，如同泥塑木雕。那只独眼，冰冷、锐利，如同盘旋在腐肉上空、审视猎物的秃鹫，在泥泞中濒死的少年和其背上气息微弱的高热女童身上来回扫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泥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救……救她……求……求您……”

少年最后那声微弱如蚊蚋、却带着杜鹃啼血般绝望的哀求，似乎还在冰冷的雨幕中回荡，随即被雨点砸碎，消散无踪。他的头重重垂下，再无生息。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雨点敲打泥地、屋顶茅草的噼啪声，以及远处乱葬岗在风雨中呜咽的风声。

跛脚郎中那只锐利的独眼微微眯起，皱纹深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漠然。他枯瘦的手指在乌木拐杖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救？两个明显惹上泼天大祸的麻烦，尤其是那少年肋下深可见骨、溃烂发黑的伤口，一看就是被高手重创，绝非寻常。不救？任由他们死在门前？这乱葬岗旁，多两具无名尸骨，似乎也稀松平常。

他那只独眼再次扫过少年背上昏迷的女童。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着眉头，充满了痛苦和无助。最终，老者的目光落回沈砺紧握的右手——那只手，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保持着一种僵硬的、仿佛攥着什么东西的姿态，指缝间满是污泥和干涸的黑褐色血痂。

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叹息从老者喉间溢出。

他猛地拉开了那扇歪斜破败的木门！

“晦气！”一声沙哑的嘟囔伴随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跛脚郎中动作出奇地利落。他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却异常稳当地走下两级简陋的石阶，来到泥泞中。他没有先去管沈砺，而是先俯身探了探沈青的鼻息和额头，那只独眼在女童潮红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得更紧。

接着，他才伸出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沈砺的后衣领，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货物，毫不费力地将沈砺从泥水里拖了起来，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抄起依旧昏迷的沈青，夹在另一边。他身形虽瘦小佝偻，力气却大得惊人！

他拄着拐杖，腋下夹着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一步一瘸，却异常迅捷地退回了茅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破败的木门，也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幕和乱葬岗的死寂。

茅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破旧的木桌上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霉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屋顶几处漏雨，雨水滴落在下方放置的破瓦盆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木桌，两把歪歪扭扭的竹椅，墙角堆着些晒干的草药和破烂家什。最显眼的是一张用几块木板和厚厚茅草铺成的“床”。

跛脚郎中毫不怜惜地将沈砺兄妹扔在那张硬板床上。沈青被甩在干草堆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沈砺则面朝下俯卧着，肋下那片暗红发黑的血渍在昏暗灯光下触目惊心。

“麻烦！”老者再次嘟囔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耐烦。他走到墙角一个黑黢黢的瓦罐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从瓦罐里舀出半碗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辛辣和苦涩气味的黑绿色药汤。他走到床边，粗暴地捏开沈青的嘴，将药汤一股脑灌了进去。

沈青在昏迷中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但大部分药汤还是被灌了下去。

老者不再理会沈青，将目光转向俯卧的沈砺。他放下碗，枯瘦的手如同铁钳般抓住沈砺的肩膀，猛地将他翻了过来！

“哼！”即使处于深度昏迷，身体被粗暴翻动带来的剧痛也让沈砺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跛脚郎中独眼如电，死死盯着沈砺肋下的伤口。他伸出两根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撕开了那早已被血污浸透、黏连在皮肉上的破烂布条！

伤口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饶是跛脚郎中见多识广，那只独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伤口比昨夜老驿卒处理的更加恐怖！边缘红肿外翻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深可见断裂的肋骨！伤口深处，脓血混合着黄绿色的组织液不断渗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伤口周围的皮肤一片青紫肿胀，蔓延了大半个胸膛和后背，皮肤下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的、不祥的暗红色纹路在蔓延——这是严重的炎症和内出血迹象！更糟糕的是，昨夜老驿卒敷上的草药粉末早已被血水冲散，伤口显然再次感染，加上一路的剧烈颠簸和摔打，伤势已经恶化到了极致！

“骨头断了三根，内腑震伤，伤口烂透了，毒火攻心……”老者沙哑的声音如同碎玻璃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诊断，“能撑到现在，也算是个铁打的筋骨了。可惜……阎王殿里挂了号，神仙也难救！”

他嘴上说着“难救”，动作却丝毫不停。他转身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前，打开箱子，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和布包。他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扁平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粘稠如膏、颜色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辛辣和浓郁苦味的药膏。

“九死还魂散……便宜你这小崽子了！”老者独眼中闪过一丝肉痛，显然这药膏极其珍贵。他用一根削尖的小木片，剜起一大坨漆黑粘稠的药膏，毫不吝啬地、厚厚地敷在沈砺肋下那恐怖的伤口上！

“呃啊——！！！”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如同滚烫的岩浆浇在了皮肉上！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烧成灰烬的剧痛，如同狂暴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沈砺昏迷的意识屏障！他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弓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瞬间扭曲变形，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蚯蚓！剧烈的挣扎让身下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跛脚郎中早有准备，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铁箍般死死按住沈砺剧烈挣扎的身体！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伤口，对沈砺的惨状视若无睹。

漆黑的药膏如同活物，迅速渗透进腐烂的皮肉深处。一股股更加浓烈的、带着腥臭味的黄黑色脓血被强行从伤口深处逼了出来，混合着漆黑的药膏流淌而下。伤口周围的青紫肿胀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明显，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也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仿佛有火焰在皮下燃烧！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沈砺的意识深渊。他感觉自己被扔进了地狱的油锅，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又会将他狠狠拽回！

“忍住！这点痛都熬不过，趁早死外面！”跛脚郎中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沈砺耳边炸响，带着一种残酷的鞭策，“想活命，就给我挺住！毒火不拔，烂肉不除，神仙也救不了你！”

或许是这冰冷的声音刺激了求生欲，或许是药膏带来的剧痛反而激活了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沈砺在无边的痛苦中，竟然真的死死咬住了牙关！他没有再发出惨叫，喉咙里只有如同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屋顶漏雨的破洞，瞳孔因为剧痛而扩散失焦，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肯屈服的火焰！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涌出，混合着伤口流出的脓血和药膏，将身下的草席彻底浸透！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但挣扎的幅度却奇迹般地减弱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对抗这非人的痛苦上。

跛脚郎中那只独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他看着沈砺那扭曲却顽强抵抗痛苦的脸，看着那深陷皮肉、却始终不肯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按在沈砺身上的手，力道却似乎稍稍松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