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风玉露(2/2)
她碗里的麻辣烫已经吃了大半,放下了筷子,用自带的纸巾轻轻按了按嘴角。然后,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转向了我们这边。
就在这时,后厨的门帘掀开,徐国俊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嗓门一如既往地没个收束:“老板!跟你商量个事儿!”
他走到我身边,胖脸上带着惯常的、对后厨事务的专注,完全没留意窗边那位特殊的客人。“咱那骨汤,现在一天熬两桶,第二桶到晚上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意思。我琢磨着,是不是因为第一桶把骨髓精华都熬得差不多了?咱能不能调整一下,比如,增加点鸡架的比例?或者分时段熬,中间不停火?就是这煤气成本……”
徐国俊提到技术问题就有点刹不住车,这也是他的特点。
我抬手制止了他后续更细节的探讨,平静地说:“成本是要算,但味道是根本。这样,从明天开始,你记录一下两桶汤分别的用料比例、熬煮时间、出汤量和最终的口感评价。连续记录一个星期,咱们拿数据说话。如果确实是第二桶品质有可察的下降,我们再研究是调整工艺还是控制售卖节奏。不能光凭感觉。”
徐国俊挠挠头:“成!数据就数据!我记!”
窗边的女士,此时已经彻底转过身,面朝着我们这边。她安静地坐着,手指交叉放在膝上的皮包上,目光平静地在我们三人身上移动,最终落在了我身上。她的眼神里,那份评估的意味更浓了,但似乎多了一丝……兴趣?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带着那种舒缓的磁性,清晰地穿过店面。
“老板,打扰一下。”她说道,语气礼貌而自然,“刚才听你们聊经营,挺有意思。我正好也想在这附近看看,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这条街的餐饮生意,还好做吗?”
机会来了!她主动开口了,而且切入点如此自然——一个潜在的、想做生意的人,向现成的店主请教。
我转过身,脸上露出那种对待咨询者常有的、略带谦虚的务实笑容:“您好。这条街嘛,老居民区,人流固定,消费水平不高,但也不算太低。做餐饮,辛苦是肯定的,赚的是辛苦钱和口碑钱。” 我走到她桌旁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不过分靠近显得唐突,又能清晰对话。
“就像您刚才可能听到的,”我指了指梁青和徐国俊,“琐事特别多。从一颗辣椒面的品质,到一碗汤的包装,再到每天熬汤的火候成本,都得操心。优势嘛,就是接地气,熟客多,只要味道稳、食材新鲜、待人实在,慢慢就能站住脚。劣势也明显,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弱,像前阵子市政修路封了半个月,就差点要了老命。” 我坦诚地说出困难,没有掩饰。
钱佩玖(我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得很认真,手指在皮包上轻轻点着:“修路……那半个月,你们怎么熬过来的?”
“没办法,硬熬。”我苦笑一下,笑容里带着经历过后的释然,“堂食基本没了,全靠外卖撑着。发动所有员工,线上维护客户,线下到没受影响的区域去宣传,内部正好趁机会搞搞培训、优化流程、研究点新花样。算是逼着自己练了回‘内功’吧。好在团队还算齐心,总算撑过来了,路一通,生意反而比之前还好点。”
“团队?内功?”她捕捉到了这两个词,眼神里的兴趣更明显了些,“听起来,老板你不只是埋头做麻辣烫啊。”
“小本生意,更得精打细算,把手里有限的牌打好。”我语气平和,“其实做餐饮,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吃,跟后厨很多事情道理是通的。就像熬一锅好汤,讲究个‘五味调和’,各种食材香料,性味不同,比例火候时间差了,味道就偏了。做小店也一样,地段、口味、成本、服务、口碑,这几样也得‘调和’平衡,偏了哪一样,生意都容易出问题。我们现在也就是在摸索这个‘平衡点’。”
“五味调和……平衡点……”她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品味这两个词背后的含义。她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商场上历练出的洞察力。“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老板贵姓?”
“姓张。”我回答,没有多余的话。
“张老板。”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但比刚才真诚些的微笑,“听你一席话,倒是让我对这老街的小生意,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不容易,但也未必没有门道。” 她顿了顿,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从那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个简约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素白色的名片,递了过来。
“我姓钱,钱佩玖。今天路过,算是考察,也是缘分。你的店,和你的经营思路,让我挺感兴趣。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改天若有机会,再向你讨教。”
我双手接过名片。名片质地厚实柔软,上面只有简单的“钱佩玖”三个楷体字,和一个手机号码,再无任何头衔、公司或地址信息。简洁至极,也分量十足。
“钱女士客气了。讨教不敢当,互相交流。”我也报出了店里前台的固定电话和我的手机号(一个本地办理的普通号码)。没有名片,这才符合我当前的身份。
她记下号码,将皮包和名片夹收好,站起身。“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这麻辣烫,汤底不错,食材也干净。谢谢。”她对梁青也点了点头。
梁青早已起身,为她拉开了店门:“您慢走。”
钱佩玖再次对我微微颔首,转身,步伐依旧从容稳健,身影融入门外老街逐渐热闹起来的阳光和人流中,很快不见了。
店里恢复了平静。陈伯不知何时已经吃完离开,那对小情侣也结了账,店里只剩下我们几个。
徐国俊凑过来,看着门外,咂咂嘴:“这女的,派头真足。干啥的呀老板?”
孙阿姨刚好这时拎着一小袋青菜从市场回来,见状忙问:“谁呀谁呀?来大人物了?”
梁青走回收银台,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水喝了一口,才淡淡说:“估计是个真佛。咱们这小庙,今天算是……撞上机缘了?”她看向我。
我摩挲着手里那张质感特殊的名片,“钱佩玖”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我将名片小心地对折,放进贴身衬衫的口袋里,拍了拍。
“是不是佛,不知道。”我看向窗外明媚起来的街道,缓缓吐出一口气,“但至少,咱们这锅汤的香味,飘得比我们自己想的,可能远了那么一点点。”
风铃寂静,阳光满室。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