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收银大姐（2/2）

她就像一件被岁月打磨掉所有浮光掠影的瓷器，洗尽铅华，露出了温润而坚韧的质地。或许还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痕，但那恰恰证明了它承受过压力，并且没有碎裂。

“梁女士观察得很仔细。”我点了点头，没有对她的过去做任何评价，仿佛那只是简历上普通的一行字，“这些确实都是问题。如果让你来做，你有把握改善吗？”

“给我三天时间。”梁青的回答简洁而自信，“不敢说完全解决，但至少能让前台看起来像个样子。至于辛苦……”她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比起日夜颠倒、看人脸色、时刻揣摩人心，身体上的累，反而踏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她内心世界的一条缝隙。我听到了疲惫，听到了厌倦，更听到了对“踏实”二字的渴望。

“底薪三千五，月休四天，工作时间根据店里情况安排，忙起来可能会延长，包两餐。”我报出了我能给出的条件，这比给孙阿姨的底薪高，但梁青值得这个价，她也需要这份“踏实”来安身，“如果你能做到你刚才说的，三个月后，我们再谈调整。”

梁青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可以。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明天早上八点，过来熟悉环境。”

“好。”她站起身，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那我先告辞了，老板。”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稳定，背影挺直，那件过时的羽绒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显出了几分落难大家闺秀般的气度。

她走后，孙阿姨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老板，这女的谁啊？看起来不像干活的人啊，娇滴滴的。”

徐国俊也叼着烟晃悠过来，嘟囔道：“又来一个，能顶用吗？别到时候比我还慢。”

我看着梁青消失的门口，缓缓说道：“试试看吧。店里需要个能镇住前台的人。”

第二天，梁青准时到来。她换了一件更便于活动的深蓝色毛衣，外面还是那件羽绒服，头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我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前台的钥匙和基本的流程告诉她，便去忙自己的事情，暗中观察。

她的学习能力惊人。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摸清了所有菜品的价格和代码，熟练操作起扫码枪和简易的收银系统。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几个不同的文件夹和收纳盒，将积压的点菜单、外卖单、预订单分门别类整理好，贴上标签。

然后，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硬壳笔记本，开始用娟秀而有力的字迹，记录起高峰期各时段的人流、热门菜品、以及常见的客户问题。她甚至自己设计了一种更简洁的点餐单，让客人在排队时就可以提前勾选，节省了点餐时间。

面对客人，她既不似孙阿姨般过度热情，也不像我之前有时会流露出的公式化。她的笑容很淡，但眼神专注，能准确捕捉到客人的需求和情绪。遇到挑剔的，她耐心解释；遇到催促的，她温言安抚并给出明确的时间预期；遇到像之前那种借故想占小便宜的，她几句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话，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还维持了表面的客气。

短短两天，前台那片区域仿佛被施了魔法。虽然依旧忙碌，但那种令人焦躁的混乱感大大减轻。点单出错率显着下降，排队秩序明显改善，连带着后厨因为订单清晰、有序，徐国俊的压力也小了一些。

孙阿姨起初还有些不服气，私下里跟我嘀咕“搞那么多花样有什么用”，但当她发现自己拉来的客人因为排队体验变好、抱怨减少时，也就慢慢闭上了嘴，只是偶尔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梁青。徐国俊则是纯粹觉得轻松了，至少前台不会再把乱七八糟的单子一股脑塞给他。

打烊后，梁青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她会仔细清点当天的营业款，核对账目，将台面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计算器上的按键都用酒精棉片细细擦拭过。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等其他人都走了，我将一个装着当月工资的信封递给她。

“梁姐，这是你这周的。”我说。我开始称呼她“梁姐”，这是一种基于能力的认可。

她接过，没有当场清点，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老板。”

“是你应得的。”我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店里比以前顺多了。”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转身，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卸下了一点心防：“以前在那个地方，每天想的都是怎么让客人多开一瓶酒，怎么让自己看起来更值钱。算计来算计去，心累。现在，算清楚每一笔账，收拾好每一张桌子，反而觉得……心里干净。”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提及过去，虽然依旧模糊，但那份深切的疲惫和对“干净”的向往，无比真实。

“这里庙小，”我看着她，“但还算清净。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有你的位置。”

她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和洞察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闪动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拿起自己的包，推开店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我知道，我网罗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出色的前台。她是一把被生活磨砺得异常锋利的刀，曾经砍向过虚无浮华，如今，我或许能将她纳入鞘中，成为我未来棋局上一把守护根基的利器。

而她，似乎也在我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店老板身上，找到了一丝久违的、名为“踏实”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