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低保的尊严(2/2)
填好表,我将其递还给工作人员。
她接过表格,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原工作单位及职务”一栏我空白时,她敲了敲桌子:“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失业?要写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我低声地,几乎是用气音说道:“以前……在北京,做点小生意。后来……生意失败,破产了。”
我没有提观澜,没有提ceo,那只会引来更多的怀疑和盘问,甚至是像招聘会那样的嘲讽。
女工作人员瞥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或许是见多了我这种从高处跌落、却还试图维持一点可怜体面的“前有钱人”。她没有追问,只是拿起笔,在表格上唰唰地写着什么,大概是在记录我的口述。
然后,她开始了更加详细的、程序化的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剥洋葱,让我泪流满面却无法停止。
“之前具体做什么生意的?”
“为什么破产?是经营不善还是其他原因?”
“负债情况如何?有没有债权人追讨?”
“在北京有没有房产?车辆?”
“为什么选择来我们这里?”
“现在的居住地址是?有租赁合同吗?”
“身体状况怎么样?有没有重大疾病?刚才看你填表时咳嗽了。”
“有没有尝试去找工作?为什么找不到?”
她的语气始终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不是在询问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核对一堆没有生命的数据。但这种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追问,反而比大声的斥责更让人难堪。它用一种最冷静的方式,告诉你:你所有的遭遇,你所有的痛苦,在这里,都只是需要被核实和记录的“情况”而已。
我机械地回答着,声音越来越低。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任由她(以及周围可能竖着耳朵听的人)审视我失败的人生,审视我一无所有的窘迫。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
尤其是当被问及负债和为何找不到工作时,我几乎无地自容。我能怎么说?说我是因为沉迷赌局、众叛亲离、信用破产才落到这步田地吗?
最终,所有的问答结束。她整理了一下表格,对我说:“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外地户口申请低保,需要你户籍地那边配合出具证明,这个你得自己想办法。另外,你现在的居住情况也需要核实。我们会进行家访调查。这是回执,你留好。有消息会通知你。”
她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盖着社区的红章。
我接过回执,捏在手里,感觉它轻飘飘的,却又沉重无比。它不是我期待的救命稻草,而是一张通往更加漫长、更加不确定的等待和审查的号码牌。那张四十八块的欠条,像催命符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烁。
我默默地离开了社区服务中心,重新回到阳光下。手中的回执被汗水微微浸湿。我知道,短时间内,低保这条路是指望不上了。那些繁琐的证明,那道户籍的壁垒,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饥饿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看着街上为生活奔波的人群,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笼罩了我。
低保申请,这本该是最后一道安全网,却让我体验到了比饥饿和疾病更深刻的绝望——一种被程序、被规则、被冰冷现实彻底否定的绝望。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失败。他们只需要确认一件事:我符合那些冰冷的、写在纸上的“救助标准”。
而为了符合这些标准,我必须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在表格上除了“无”就是“失败”的符号。
这,就是低保的“尊严”。
一种被彻底物化、被剥去所有个人历史和情感,仅仅作为一个需要被处理的“贫困个案”而存在的,冰冷的“尊严”。
我站在街头,手中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回执,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胃里的饥饿,和灵魂深处那片更大的空洞,都在发出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