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雨城落(2/2)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不是因为愧疚,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犯罪的紧张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我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确认没有其他人注意这个角落。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是“啪”地一下,将那张被我攥得滚烫、几乎要融化的假钞,拍在了他摊位那块油腻的木板上。
“快点找钱!”我压低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催促,试图用气势掩盖心虚。
老人低下头,那双昏花的老眼,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那张钞票上。他的动作慢得让人心焦,枯瘦的手指在毛主席头像和水印处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雨水顺着他草帽的边缘滴落,打在钞票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时间,在那一刻被黏稠的雨幕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拉长。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能感觉到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与冰冷的雨水混合。
他摩挲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这一次,清晰地看向了我。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揭穿的锐利,甚至没有之前那位老婆婆那种怜悯。那是一种……一种更深的东西,像一口干涸了百年的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空洞的、了然的死寂。
他就这样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被发现了?他要叫喊吗?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死寂的压力,准备转身逃跑时,他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假钞拿了起来。他没有把它还给我,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折了两下,然后,塞进了他那件湿透的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他干瘪的胸膛。
然后,他转过身,用那双颤抖的、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拿起一个缺口的粗瓷碗,从那口浑浊的铝锅里,舀了大半碗清汤寡水的面汤,又用筷子挑了一小撮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面条放进碗里,最后,象征性地撒上几根蔫黄的葱花。
他把这碗所谓的“阳春面”,递到了我的面前。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找零。
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他收下了?他明知是假钞,却收下了?用他可能一天也赚不到的九十七块钱“真钱”的利润,换给了我这一碗价值三块钱的、猪食都不如的清汤面?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那不是喜悦,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比被当众揭穿、比被狠狠殴打,更深刻、更刺骨的耻辱和……恐惧!
他看穿了我。不仅仅看穿了我使用假钞的卑劣,更看穿了我灵魂里那点自以为是、在绝境中迅速堕落的可怜算计。他用自己的沉默和这碗面,对我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却堪比凌迟的审判!
我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那碗面。碗壁传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温热,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掌刺痛。
我端着碗,踉跄着退到几步之外,靠在一面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墙壁上。我低下头,看着碗里那几根漂浮在浑浊汤水里的、软塌塌的面条。
没有品味,没有“食卦”,甚至没有饥饿的驱动。
只有一种机械的、如同完成某种邪恶仪式的本能。我拿起一双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颜色发黑的旧筷子,夹起面条,塞进嘴里。
面条寡淡无味,带着一股碱水和铁锅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汤水更是如同刷锅水。
我咀嚼着,吞咽着。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流进碗里,和这肮脏的面汤混在一起。
我吃着这碗用灵魂的肮脏交易换来的、只为果腹的面。
味道,是纯粹的苦涩。是道德彻底崩坏后,那弥漫在口腔和灵魂里的、洗刷不掉的灰烬的味道。
那个曾能品尽天下至味、洞悉人心欲望的“食卦人”,没有死在高楼大厦的崩塌里,没有死在众叛亲离的绝望中,而是最终,彻底地、肮脏地、无声无息地,溺死在了这碗南方小城阴冷雨幕下的、价值三块钱的阳春面里。
我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随手放在墙角。没有再看那个老人一眼。
转身,拖着这具刚刚被自己亲手玷污过的躯壳,一步一步,更深地,走入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