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然(2/2)
那一瞬间,仿佛有两道冰冷的、实质般的探针,从她那深潭般的凤眼中射出,瞬间将我锁定。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不悦,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如同解剖刀般精准而无情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目光静静地、极具压迫感地“扫描”着我,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在精密仪器旁的未知物体,判断其构成、意图与潜在风险。
这沉默的几秒钟,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回文件,但那份注意力显然已经转移,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又在钢笔上敲击了一下,频率比之前稍快。
“哦?”一个单音节词从她薄薄的唇间吐出,清亮,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如同玉石相击,“你有什么见解?”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的“同好”身份,直接将问题抛了回来,带着一种惯常的、掌控对话节奏的倨傲。
我没有被她的气场慑住,也没有急于辩解,反而迎着她那残留着审视余光的眼神,语气依旧从容,甚至带上了一丝学术探讨般的认真:“谈不上见解,只是一点粗浅的观察。指导意见强调‘保护优先’作为基石,立意高远。但我在想,‘保护’的终极目的,或许不应是将其封存在真空之中,成为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如何在最大限度尊重其历史肌理、文化灵魂的前提下,为这些古老的街区寻找到能与当下时代脉搏共振的‘活水’。比如,引入那些并非盲目追求流量、而是真正理解并能提升区域文化品位、消费层级,甚至能反哺街区活力的高品质业态,形成一种良性的共生关系。或许,这比单纯依靠限制性的‘围堵’,更能实现可持续的、有生命力的‘保护’。”
我的话语,完全没有提及“一叶菩提”,更没有半分为自家项目开脱的意图,而是站在一个更超然的、政策研究与城市发展哲学的高度,直指当前指导意见可能存在的核心矛盾——“保护”与“发展”并非绝对对立,关键在于找到那个能激发内在活力的“平衡点”,而目前的管理思路,或许过于偏向消极的防御。
安然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挑动了一下。那冰冷的审视目光中,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意外”和“衡量”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了微不可见的涟漪。她合上手中的文件,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她身体微微后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这是一个经典的防御兼思考姿势,但比起之前完全沉浸的紧绷状态,稍微缓和了一些压迫感。
“你是?”她的问题依旧简短,直接,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观澜集团,张。”我递上那张设计极致简约、只有姓名和“观澜”水墨logo的名片,没有头衔,没有联系方式(那在背面)。
她伸出右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接过名片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指尖没有丝毫触碰。她垂下视线,看着名片上的“观澜”二字和我的姓氏,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但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观澜……”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听不出褒贬,“‘食卦’。一个很……特别的概念。”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目光锐利如初,“张先生对城市更新与历史保护这种领域,也有涉猎?”她的问题依旧带着试探,但不再是纯粹的拒绝。
“涉猎不敢当。”我微微欠身,姿态谦逊却并不卑微,“只是我们‘观澜’所探索的‘食卦’之道,其核心便是对人性深层需求、文化脉动与社会情绪变迁的洞察。而城市,正是这一切最宏大、最集中的载体与舞台。如何让这个古老的‘容器’在时代洪流中不仅保持其独特的魅力,更能焕发新的生机,容纳更丰富的可能性,这本就是‘食卦’需要面对的最高级别的课题之一。”
我的回答,再次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商业诉求,将个人的商业行为提升到了方法论探索与价值追求的层面。这显然超出了安然对一般商人的认知框架,这种迂回而高明的定位,让她不得不暂时收起惯有的标签,以更审慎的态度重新评估眼前这个言语不凡的年轻人。
她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之前的几次都要长。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过那份合上的文件,然后落回自己那只自带的白瓷杯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杯柄上那个细微的缺口。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观察。
“你的观点……有其独到之处。”她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保持着官方的克制,但那个短暂的停顿和略微缓和的措辞,已然暴露了她内心的权衡,“找到那个平衡点,确实是关键,也是难点。政策制定,需要考虑多重目标的协同,以及……可能带来的各种连锁反应。”
“确实,这需要近乎艺术般的精准拿捏和超越常规的前瞻性。”我表示认同,并再次用一个她可能熟悉的领域进行隐喻,“就如同最顶级的烹饪,食材(历史街区)本身的价值至关重要,但火候(政策力度)、调味(业态引导)、乃至呈现的方式(空间设计),差之毫厘,最终的‘味道’(保护与发展的成效)便可能谬以千里。”
这一次,安然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她看着我的眼神,少了几分冰冷的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带着深度衡量意味的思索。她似乎在我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些与她内心某些模糊思考产生共鸣的东西。
“这份指导意见,目前还处于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的阶段。”她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但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充满潜台词的尾巴,“我们欢迎社会各界,特别是具有专业视野和建设性意见的机构或个人,通过正式渠道,提交书面建议。”
我知道,这第一次非正式的、在她精神领地边缘的接触,到此为止已经达到了最佳效果——引起了她的注意,展示了我们的“不同”,并在她坚固的防御体系上,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缝隙。我没有再做任何纠缠,恰到好处地起身,礼貌告辞:“感谢您拨冗交流。我们会认真研究这份指导意见,争取在截止日期前,通过正式渠道,提交一份我们认为有价值的、具备操作性的建议书。”
离开“静泊”书咖,坐进等候的车内,省城的街景在窗外流转。我知道,与“女王”安然的第一次无声交锋,我并未试图去撼动她的权威,也没有乞求她的通融,而是用一种她未曾遇到过的方式,在她最引以为傲的“理性”领域,投下了一颗足以引发思考的石子。
我没有用商业利益去诱惑她,那是对她智识和地位的侮辱。
我运用的,是“食卦”洞察到的她内在的执政逻辑(追求最优解与多重目标平衡)、她潜藏的工作焦虑(政策推行可能遇到的阻力与未知效应)、以及她内心深处可能对“真正创新且有效的解决方案”的渴求。
我展现的,是超越单纯商业利益的格局、深度洞察力以及提供“另一种可能性”的潜力。
这颗名为“可能性”与“价值认同”的种子,已经小心翼翼地埋在了她理性坚冰的最深处。接下来,就是要通过那份即将精心准备的、“具备操作性”的建议书,让她清晰地看到,“观澜”不仅有能力敏锐地发现问题,更有能力提供一套完美契合她政治诉求、施政理念,并能帮她破解当前政策困境的、近乎无懈可击的落地方案。
“一叶菩提”项目的危机,远未解除,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但破局的第一把钥匙,已经通过这次看似偶然的“书咖邂逅”,被牢牢握在了手中。而安然这位“女王”,也正式以一种极具分量的方式,登上了“观澜”的棋盘。她将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阻碍,而是……一个需要以最高明的智慧、最精准的切入去“引导”、“合作”乃至最终“共赢”的关键角色。京城深水区的波澜,似乎也因这位省城“女王”的强势登场,预示着未来的棋局,将更加诡谲壮阔,也更加考验执棋者“食卦”的深度与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