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红楼遗梦 芹溪论稿(2/2)
这一读,便是大半日。日头渐渐西斜,忘川的天空染上暮色。曹雪芹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页,将书册轻轻合上,置于膝头,久久不语。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眼神空茫,仿佛神魂仍在那大观园的亭台楼阁、悲欢离合中萦绕未归。
良久,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无尽的感慨、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雪芹先生,”谢珩适时开口,声音温和,“观此书后四十回,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曹雪芹缓缓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聚焦,看向谢珩与幽砚,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宛如暮色中最后一道霞光:“谢使君,幽砚姑娘,劳你们久候了。”他抚摸着膝上的书册,沉吟道:“这高兰墅(高鹗字)续笔……文气笔力,虽不及前八十回之天然风流,机趣纵横,却也难得他一番苦心,将这千头万绪的故事,勉力收束了起来。”
他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随即娓娓道来,如同与知交品评文章:“譬如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节,虽则情节急转,仓促了些,戏剧冲突是足的,也合了‘欠泪的,泪已尽’的谶语。黛死钗嫁,宝玉痴迷,写尽了人世无常与命运捉弄。只是……”他微微蹙眉,“我原本想着,黛玉之死,或应更清冷、更决绝些,不必有这许多外来的巧合逼迫,乃是她看透世情、心灰意冷之后的主动选择,如同绛珠仙草归还了甘露,便悄然消散于天地,那才更贴合她的风骨。”
他又翻到另一处:“再如这‘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呵呵。”曹雪芹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看透的淡然,“这怕是兰墅先生,或是书商,为了迎合世道人心,添上的一抹亮色,给读者留个念想。依我愚见,贾府之败,如山倾海倒,乃是积弊已久,气数已尽,纵有回光返照,终难逃‘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应是彻底的、无可挽回的荒凉,方显造化弄人之酷烈。这‘延世泽’,终究是落了俗套,削弱了那‘悲金悼玉’的千钧之力。”
“还有这宝玉中举后出家,”曹雪芹继续道,眼神深邃,“‘却尘缘’的念头是有的,但我原想的他,并非因科举成名后看破,而是在经历抄家、流离、目睹诸芳散尽之后,于极度的困顿与悲凉中,真正了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那‘悬崖撒手’,应是一种更彻底、更无牵挂的决绝,而非这般带着一丝‘功成名就’后的余裕。”
他侃侃而谈,将后四十回的情节与自己最初的构思一一对照剖析,时而肯定续作的苦心与某些契合之处,时而又指出其中与原着精神、人物性格乃至审美意趣的偏差。言辞恳切,见解精深,并非全盘否定,亦非盲目接受,而是一种站在创作者高度上的冷静审视与带着慈悲的理解。
幽砚在一旁听得入了神。她虽对《红楼梦》故事知之不深,但听着曹雪芹这般抽丝剥茧的分析,仿佛也窥见了那庞大故事宇宙构建时的艰难与后续补缀的不易。她只觉得这位看似富贵风流的公子,内里却藏着如此深邃的思虑与洞察,不禁肃然起敬,小声附和道:“先生所言,真是让人……让人获益良多。原来写书、续书,竟有这许多讲究。”
曹雪芹闻声,看向幽砚,见她一脸认真,不由莞尔:“幽砚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些痴人呓语,劳你倾听。”他随即转向谢珩,神色郑重,起身,对着谢珩深深一揖:“谢使君,高义!雪芹飘零半生,心血凝聚于此书,却终成残梦,实乃平生大憾。今日得蒙使君相助,跨越阴阳时序,觅得此‘全璧’,虽非尽如人意,却终是让我这徘徊于忘川的孤魂,得以一窥这故事的终局,了却一桩夙愿。此恩此德,雪芹铭感五内!”
这一揖,情真意切,感激由衷。
谢珩起身避让,扶住他道:“先生言重了。忘川之地,本就是为了安顿诸位名士英魂,消解前尘憾恨。能助先生一偿夙愿,亦是谢某分内之事。先生不怪我等扰了清静便好。”
曹雪芹直起身,眼中似有晶莹闪烁,但很快便隐去,复又笑道:“使君太谦了。此书于我,如同故友重逢,虽容颜略有更改,风骨犹存。日后雪芹于此悼红轩中,倒是多了件可以反复揣摩、聊以寄怀的物事了。”他抚摸着那套《红楼梦》,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怀念,有释然,也有新的思索。
暮色渐浓,海棠花香愈发清幽。谢珩见目的已达,便与幽砚起身告辞。曹雪芹亲自送至竹篱门外,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忘川的灵雾与暮色之中,方才转身回院。那套承载着无数悲欢与争议的《红楼梦》全本,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将继续陪伴它的创造者,在这永恒的忘川,诉说着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未尽故事。
而幽砚跟着谢珩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仍回荡着曹雪芹那风神如玉的身影和他鞭辟入里的分析,只觉得这忘川之地,每一位名士,都像是一本深不可测的典籍,等待着人去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