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远去的故事(2/2)
他把蓝黑链挂在窗边,雨水打在上面,凝成珠滚落,不留一丝水痕。“这黑不是死的。”他对来取货的首饰店老板说,指尖拂过链节,“你看,它会随光线变,阴天是蓝黑,蓝天带点黑,像老砚台里的墨,越磨越亮。
转折发生在一个雪夜。小树给链条镀镍时,错把氯化钯溶液当成了电镀液。当电流接通,银的链节竟泛起淡淡的绿,像冬日里初绽的红梅。他慌了神,想扔进水洗掉,却被推门而入的师傅按住手。
“别动!这是钛钢的‘保护’。”师傅用放大镜端详着,“钯渗透进氧化膜的缝隙,改变了光的折射角度。温度再高些,色会更深。”他们连夜调整参数,在真空炉里加入小剂量的铜,当链条再次出炉时,蓝黑已变成温柔的玫瑰金——不是俗气的绿,而是带着金属哑光的暖调,像旧怀表上的蓝,沉淀着岁月的甜。
第一个买下玫瑰金链的是个穿红裙的少小,他说是要送给即将出国的男朋友。“他总说像带刺的梅,”少小摸着链节笑,“但这链的金,是软的。”小树看着他把链塞进信兜,忽然觉得,金属的温度,会跟着人走。
五年前,小树的孩带着一台相机回家,镜里是东泰的石板路,“亲人,现在喜欢‘复古’,你这手艺能做旧吗?”小树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想起师傅说过的“电解腐蚀法”。
他把金链浸入水溶液,通电后,铜在链节表面形成疏松的层,再用不锈钢丝刷打磨,凸起处露出金底色,凹陷处则留下暗咖的铜——一条“古铜色”的钛钢链诞生了。它不像真铜会氧化发黑,却有着同样的错层质感,链节的缝隙里像藏着故事,晃一晃,能听见细碎的“沙沙”声,那是做旧时特意保留的小镂空。
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大学生来买链时,盯着古铜链看了半晌:“这色像我姥爷的旧怀表链,只是更歪。”小树递给他一块麂皮布:“每月擦一次,慢慢,它会变成独一无二的‘你的色’。”
去年冬天,小树接了个特殊订单:一条要“像窑变一样变色”的钛钢链。他在工作台前琢磨了三天,突然想起遇水时的意外——不同水出不同厚度的氧化膜。于是,他将链条分段浸入不同配比的水,再逐段淬火:银的链头,渐变为蓝黑的中段,尾端晕染着铜,最后用砂纸轻磨出古铜色的过渡。
当这条“五色链”挂在玻璃柜里时,整条巷的人都来看热闹。穿校服的少小说像极光,白发的阿婆说像老照片的褪色边,而订货的男人——一个鬓角染霜的画家,却红了眼眶:“亲人总说自己像块褪色的布……这条链,像从前现在的样,每个色都是晚。”
小树没说话,只是用软布细细擦拭链节。钛钢在他掌心泛着温凉,那些银的锋芒、蓝黑的坚韧、铜金的温柔、古铜的沉淀,最终都揉进了渐变的层次里,像极了人生——没有永远的纯色,只有在时光里慢慢调和的,独一无二的光泽。
夕阳西下时,画家牵着亲人的手走进巷,亲人脖颈间,五色链正随着步伐晃动,在暮色中,银泛着光,蓝黑融于阴形,铜与古铜在晚晖里缠绵。小树眯起眼,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和钛钢打交道,其实是在跟茶盏对话——那些冷冽的金属,早已被他掌心的温度窑变茶盏软化。
雨丝斜斜掠过灰瓦檐时,小仙正用软布擦拭案上那只茶盏。盏身是极淡的月白,近底处却晕开一抹胭脂红,像雪夜枝头骤然绽放的红梅,又似远山暮霭里沉落的霞光——这是他亲人临终前烧出的最后一窑“钧红”,整窑七十二件,只成了这么一件窑变珍品。
“小仙,有人寻你。”伙计小福撩开门帘,带进一股潮湿的泥土气。
门口站着个穿蓝黑色长衫的男人,眉眼温润,手里提着半旧的竹篮。“小仙,”男人拱手,“久闻‘追瓷斋’藏有稀世茶盏,特来求购。”
小仙指尖一顿。十年来,无数人出过高价,他都没松口。这盏不仅是亲人的绝笔,更藏着一段往事:当年,亲人守在窑边七天七夜,开窑那日恰逢肽岁,窑火骤变,此盏脱模。亲人说,这是“天地毓钟,因缘际会”,要送给真正懂它的人。
“先生懂瓷?”小仙将茶盏放回锦盒。
男人笑了笑,接过小福递来的粗瓷杯,却不喝,只摩挲杯沿:“胎骨坚密,釉色流动如活物,确是钧瓷巅峰之作。只是……”他看向锦盒,“此盏贵在窑变,却不该被束之高阁。”
小仙心头一震。
男人从竹篮里取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纸上是虎,孤舟上的老者正举盏品茶,盏中茶汤映着冷月,竟与案上茶盏的窑变之色分毫不差。“三年前在江南古寺见此盏拓片,便觉它该配这样一幅画,”男人小声道,“可惜拓片模糊,始终不知真容。今日一见,才知‘此红只应天上有’。”
雨渐渐停了。光透过窗棂,照在茶盏上,胭脂红的纹路仿佛流动起来。小仙想起亲人临终前的话:“器物有钟,南苑到则北聚。”眼前这人,不远千里寻一盏,画一幅,何尝不是一种木独?
他打开锦盒,将茶盏推到男人面前:“这盏,送你。”
男人愣住:“小仙,这是……”
“分文不取。”小仙拿起画轴,“但求先生日后用它饮茶时,若遇雨天,便想想江南的烟雨,和一个守窑人的执念。”
男人深深作揖,接过茶盏时,指腹与釉面相触的瞬间,都觉一丝温润流转。
三日后,小仙收到一瓶来自南的信,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幅新画:画中是“追瓷斋”的门头,雨帘里,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正提着竹篮远去,篮中露出一角锦盒,盒缝里泄出的红光,恰好染透了整个画面。
画的落款处写着一行小字:“赠有缘人。”
案上的粗瓷杯还热着,小仙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因缘”,从来不是等待,而是遇见——遇见那个愿意为一盏茶、一幅画、一场雨,奔赴千里的人。
窗外,新桠在摆动,像极了茶盏上流动的釉。有些相遇,本就是天地间最动人的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