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新芽(1/2)
立夏前两日的上海,晨雾还没散透,李振邦是被婴儿细弱的啼哭声惊醒的,哭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安安提前半个月出生,体重只有五斤二两,医生说要多喂奶粉,可家里的奶粉罐已经见了底。
他披衣起身,脚步放得极轻。里屋的煤油灯还亮着,岳母抱着安安在屋里踱步,蓝布围裙蹭过床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吵着你了?”岳母压低声音,嘴里哼着苏北小调,调子软乎乎的,“小的夜里闹了三回,吐奶吐了两次,淑娴刚睡着,我没敢叫她。”
李振邦伸手接过孩子。襁褓是林淑娴用旧棉袄改的,棉花洗得发松,裹着孩子细弱的身子。安安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脸色还有些发黄——早产儿都这样,医生说要养到七斤才算安稳。他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皮肤软得像豆腐,小家伙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力道不大,却攥得很紧。
“奶粉还有吗?”李振邦的声音也放轻,目光落在五斗橱上——那里放着半罐“荷兰乳牛”奶粉,是街道给产妇的补助,按1952年的政策,早产儿家庭能领两罐,这是最后半罐了。
岳母叹了口气,把空奶瓶递给他:“刮了罐底,就这么点了。下个月的奶粉票要十五号才发,听说华侨商店有卖议价的,要五块钱一罐,你那点工资...”
李振邦没接话,把奶瓶放在桌上。他现在每月工资八十四元,要付三块五的房租,还要买煤球、菜籽油,林淑娴产后需要补营养,鸡蛋要八分钱一个,瘦肉一斤四毛二,算下来根本没余钱买议价奶粉。他想起昨天在局里听老吴说,侨务商店能用侨汇券换奶粉,不用票,可侨汇券只有华侨家属才有,他根本没处弄。
六点整,他推着自行车出门。车后座绑着个竹篮,里面放着林淑娴要洗的衣服——昨天孩子吐奶弄湿了两件,得去河边的洗衣台洗。弄堂里飘着煤烟和晨露混杂的气味,3号门的张阿婆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封信,见他路过,突然站起来,膝盖磕到马扎,发出“咚”的一声。
“李科长!李科长!”张阿婆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信纸抖个不停,“我儿子...我儿子有消息了!”
李振邦赶紧停下车。张阿婆的儿子去年冬天随部队去了朝鲜,三个月前传来“失踪”的消息,街道办的人都劝她别等了,可她每天都坐在门口盼信。此刻老人的眼睛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却笑得合不拢嘴:“部队来的信,你看!说是受伤被俘,上个月交换战俘回来了,现在在东北的陆军医院养伤呢!”
信纸是部队专用的稿纸,抬头印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字迹工整,末尾盖着红色的公章。李振邦凑过去看,上面写着“张强同志右小腿骨折,已手术,恢复良好”,心里也替老人高兴。他扶着张阿婆坐下,帮她把信纸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阿婆,这下放心了,等他伤好就能回家了。”
张阿婆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是啊,能回家就好...不像有些人家,孩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让李振邦想起了李德明。同样是为人子女、为人长辈,有人为了家国守护和平,有人却被敌特思想裹挟,走上破坏之路。他推着自行车继续走,车铃“叮铃”响过,惊飞了墙角的麻雀——阳光已经穿透晨雾,洒在青砖墙上,暖融融的。
到局里时,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抽出新叶。十几个新分来的警校毕业生站得笔直,蓝布制服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听老吴站在台阶上训话。老吴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声音洪亮,震得槐树叶都在晃:“现在台湾保密局换路子了!不盯着粮票了,改做侨汇券、工业券!你们知道侨汇券能换什么吗?进口奶粉、瑞士罗马表、英国毛料!这些东西老百姓买不到,敌特就想靠假券骗钱,还想搅乱市场!”
见李振邦进来,老吴赶紧把喇叭递给旁边的干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红头文件:“振邦,市委的表彰批下来了!专案组集体三等功,你个人二等功,证书下周发!下周一开表彰大会,你得发言,我都帮你拟好稿子了。”
李振邦接过文件,扫了眼标题——《关于表彰上海市公安局“4·15”敌特案专案组的决定》,下面盖着中共上海市委的红色印章。他把文件放在自行车篮里,没心思看:“李德明怎么样了?昨天让你问的事,有消息吗?”
“转到监狱医院了。”老吴的声音压低,凑到他耳边,“医生说最多还有三天。他昨天让狱警带话,说一定要见你一面,说有重要的事要交代。”
监狱医院在郊外的江湾镇,是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原本是日军占领时期的医务室,1949年后改成了监狱医院。李振邦骑着自行车过去,路上要经过一片农田,田里的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几个农民戴着草帽在锄草。
病房在二楼最里面,窗外是片菜地,两个戴着手铐的犯人正在浇水,狱警拿着步枪站在旁边。李德明躺在铁架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有眼睛还透着点光亮。听见脚步声,他慢慢转过头,嘴角动了动,想笑,却没力气。
“李科长...你来了。”李德明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坐...床前有凳子。”
李振邦搬过木凳坐下,凳面是凉的,透着股潮气。他从包里掏出个苹果——昨天林淑娴让他带的,说病人需要补充维生素,他用衣角擦了擦,放在床头柜上:“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硬的,等会儿让护士帮你刮成泥。”
李德明点点头,目光落在苹果上,看了几秒,又转向李振邦:“我知道...我没几天了。今天找你,是有两件事要交代。”他抬起手,手腕上的镣铐已经取了,只剩下个铁环,皮肤磨得发红,“第一件事,关于侨汇券。台湾那边...上个月派了人来,说要仿制侨汇券,用的是新的技术,比假粮票难分辨。他们找的是第三印刷厂的人,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的印版...藏在十六铺码头的4号仓库,堆在橡胶下面。”
李振邦立刻掏出笔记本,铅笔在纸上写得飞快——按审讯规程,重要线索要当场记录,还要让提供人确认。“4号仓库?橡胶堆?有没有具体的标记?”
“有个红色的油漆点...在橡胶堆的侧面。”李德明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发抖,手捂着嘴,指缝里渗出点血,“第二件事...这个。”他侧身从枕头下摸出个小布包,布是蓝印花布,边角已经磨破,里面包着个东西,硬邦邦的。
李振邦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枚寿山石印章,约摸两寸见方,上面刻着“诚信为本”四个篆字,边角磨得圆润,看得出是经常把玩的。“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李德明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哽咽,“我父亲是清末的雕版师傅,专刻私章和商号印。1937年日本人来的时候,让他刻假的通行证,他不肯,被日本人打断了右手...临终前他说,李家世代靠手艺吃饭,手艺可以丢,良心不能丢。”
他看着印章,眼睛里泛起水光:“可我...我不仅丢了良心,还靠刻假票害人。这印章...我带在身上几十年了,现在交给你,算是我最后一点悔意。你把它交给政府,告诉他们...我李德明,到死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李振邦握紧印章,石头温润,还带着李德明的体温。他想起之前审讯时,李德明说过1947年女儿死于霍乱的事,突然问:“你养女赵秀英,现在在哪?你有没有安排她做什么?”
李德明的身体僵了一下,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睁开:“秀英...是我在1947年霍乱时捡的,她父母都死了,我把她带大。我没让她做坏事...就是让她帮我收过几次信。她还小,不懂事,你们...别为难她。”
离开医院时,护士送来了苹果泥,李德明坐在床上,一勺一勺慢慢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竟透着点平和。李振邦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咀嚼声——这个刻了一辈子假票、害了无数人的敌特分子,最后也不过是个渴望救赎的老人。
回到市区,李振邦直接去了侨务办公室。侨务办在淮海中路的一栋老洋房里,原本是法国商人的住宅,1950年后改成了侨务办,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墙上挂着“欢迎华侨归国”的标语。办公室主任陈启明是马来西亚归国华侨,穿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说话带着南洋口音:“李科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个铁盒,打开里面全是侨汇券样本,有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三种面额,纸张是进口的道林纸,透着淡淡的米黄色,上面印着“中国人民银行侨汇券”的字样,还有水印——侧光一看,是个小小的五角星。“你看这五十元的,”陈启明指着券面,“上面有根金属线,是嵌入式的,从左到右贯穿,假券一般是画上去的,用指甲刮会掉色。”
李振邦拿起一张十元的侨汇券,对着光看:“最近有没有发现假券?”
“有!”陈启明从抽屉里拿出张皱巴巴的侨汇券,“上周华侨商店的售货员发现的,你对比一下——真券的水印要侧光45度才看得见,假券的水印是印上去的,平光就能看见;还有油墨,真券用的是进口快干油墨,擦不掉,假券用的是普通油墨,用酒精一擦就花。”
他又拿出本登记册,上面记录着最近兑换侨汇券的人员信息:“大部分是真侨眷,但有几个可疑的,比如这个叫‘王建国’的,上个月兑换了五百元的侨汇券,说是他舅舅从新加坡寄来的,但我们查了侨汇记录,根本没有这笔汇款。”
李振邦把假券和登记册都复印了一份,塞进包里:“陈主任,麻烦你让华侨商店、友谊商店的人留意一下,要是有人用这种假券,立刻跟我们联系。”
接下来的三天,李振邦带着专案组的人跑遍了上海的涉外场所。华侨商店在南京东路,门口挂着“侨汇商品供应点”的牌子,里面的货架上摆着进口奶粉、瑞士手表、英国毛料,都是凭侨汇券购买的,普通市民就算有钱也买不到。李振邦穿着便装,假装成想买手表的顾客,跟售货员聊了起来。
“同志,这罗马表怎么卖?”李振邦指着柜台里的手表,表盘是黑色的,表带是皮质的。
“要五十元侨汇券,再加十五元现金。”售货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说话很客气,“最近有几个人来问,说是有券,可拿出来一看,都是假的,我们都拒收了。”
“什么样的人?”李振邦追问。
“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穿件卡其布工装,说话文绉绉的,说是印刷厂的,券是他表哥寄来的。”售货员回忆道,“还有个女的,三十岁左右,梳着齐耳短发,每次都在下午三点来,问有没有奶粉,说要给孩子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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