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暗涌(1/2)

李振邦是在办公室的木质靠椅上惊醒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声。椅背上搭着的粗布外套还带着夜的寒气,桌上的案卷摊开在赵永明审讯记录那一页,煤油灯的灯芯结成焦黑的硬块,油槽早已见底。窗外天色是黎明前特有的浑浊灰蓝,细雨顺着窗玻璃往下淌,在木框上积出细小水痕。

他拎起桌下的搪瓷盆,往里面舀了半盆凉水。冷水拍在脸上时,冻得牙床都发颤,镜中映出的脸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像涂了墨。从抽屉最底层摸出用纱布包着的半个硬馒头,这是昨天食堂剩下的,边缘已经干得能划出印子。就着搪瓷缸里的凉白开咀嚼,碎屑刮过喉咙,留下一阵干涩的刺痛。

二楼拘留室的铁栏杆还透着寒意。赵永明昨晚的审讯持续到凌晨两点,搪瓷杯里的浓茶换了五遍,笔录记满三个本子,他交代的全是凹版印刷的技术细节——如何调整刮墨刀角度、怎样控制油墨粘度、印版镀铬的工艺缺陷,可一提到,要么低头沉默,要么说只听过名字,没见过人。这个神秘人物就像水里的影子,看似就在眼前,伸手一捞只剩满手涟漪。

一声,老吴推开木门走进来,手里的竹壳热水瓶底在水泥地上磕出闷响。他眼白布满血丝,胡茬冒出青黑色的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振邦,赵永明说的三个接头点全查了。海宁路那间是空屋,墙角只有积灰;天目东路的门锁着,钥匙孔都锈死了;还有浙江北路上的杂货铺,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说从去年冬天就没见过陌生人进店。

意料之中。李振邦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馒头渣粘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才顺下去,能在1949年之后还藏在上海搞事的,不会这么容易留尾巴。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孙端着个铝制饭盒跑进来,蒸汽从盒缝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食堂刚出笼的菜包子,还热乎着。饭盒掀开的瞬间,酱油和青菜的味道漫开来,三个包子挤得紧实,皮上还沾着笼屉的竹痕。

三人围着办公桌坐下,老吴往搪瓷缸里倒热水,茶叶在水里浮起来。包子馅咸得发苦,明显是酱油放多了,但咬下去的热乎劲顺着喉咙往下暖,在这春寒里显得格外实在。

线索断了,下一步怎么办?老吴咬着包子问,手指在桌上敲出轻响。

李振邦从内袋摸出个磨破边角的牛皮笔记本,这是从赵永明身上搜出来的,封皮上印着上海文具厂出品。他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和符号,有些地方还用铅笔涂掉重写:老陈在技术科熬了一夜,这些密码还没全解开。说不定藏着关键东西。

话音刚落,老陈就撞开了门,手里的报告纸被攥得发皱,眼镜滑到鼻尖上。他把纸往桌上一摊,手指因为熬夜不停发抖:有发现!这些数字是加密的日期时间,符号是地点代号。你看这组,拆成3-1515:00,就是今天下午三点;这个,对照赵永明招的代号表,指的是复兴公园假山旁的长椅。

李振邦抬头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刚过五点半。还有九个半小时。他指尖点着笔记本上的数字,忽然想起之前处理特务案件时见过的密码规律,老陈,把这些数字按奇偶分开,再试试模7运算。台湾保密局的人最爱用这种基础加密法,觉得我们想不到。

老陈一拍大腿: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他抓着报告纸往门外跑,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响。

上午七点,监视部署会议在办公室召开。两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摊着复兴公园的手绘地图,假山、长椅、出入口都用红笔标了出来。一组去东门,一个人穿蓝布褂子,装作修鞋的;二组守西门,一个人挑着菜担子,菜下面藏着布话机。李振邦用铅笔在地图上划圈,老吴跟我去对面的民居,那是最佳观察点。

公园对面的二层民居是退休中学教员的房子,老头听说要抓特务,立刻把朝南的房间腾出来,还搬来一张方桌当观察台。李振邦架起苏联制造的Б8望远镜,镜筒沉甸甸的,压得胳膊发酸,但视野格外清晰,连公园里梧桐刚冒的新芽都能看见。老吴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个硬壳本子,铅笔尖削得尖尖的,准备记录进出人员的特征。

公园里游人稀少,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手里的搪瓷缸冒着热气;一个年轻母亲推着木质婴儿车走在碎石路上,车轮轧过石子发出声。李振邦的望远镜扫过每一个人,连晨练老人的拐杖纹路、婴儿车的木刻花纹都记在心里——台湾派来的特务常伪装成普通市民,越是不起眼的人越要警惕 。

下午两点五十分,东门出现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棕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卷着份《解放日报》,报纸边缘整齐,不像是随手买的。男人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眼睛看似看着地面,余光却在扫周围的动静。走到假山旁的长椅时,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假装系鞋带,用手指敲了三下椅面——这是接头暗号。

目标出现,特征:灰中山装,鸭舌帽,左手无名指有茧。李振邦低声说,望远镜焦距慢慢调近。

男人坐下后展开报纸,头埋得很低,但每隔两分钟就会抬手腕看表,右脚尖在地上轻点,节奏越来越快。李振邦注意到他的报纸拿反了,版面上的标题倒着印,显然心思根本不在报纸上。

三点整,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从西门走进来,上衣口袋别着支钢笔,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没看中山装男人,径直走到长椅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两个空位。工装男人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过去一支烟,中山装男人接烟时,一个牛皮纸信封趁机滑进他的掌心。信封很薄,捏起来没有纸张的厚度。

动手吗?老吴的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枪套的扣子已经解开。

李振邦的望远镜扫过公园四周:等等。你看那棵老梧桐后面,有个人在系鞋带,系了三分钟还没好;还有北门卖糖人的,一直盯着这边。他刚说完,对面二楼的窗帘突然动了一下,是那种刻意拉拽的幅度,不是风吹的。对面楼有情况!小孙,带两个人从后门绕过去,别惊动他们。

布话机里刚传出的回应,中山装男人突然站起来,报纸往腋下一夹,快步往西门走。工装男人则往相反方向的厕所走去,脚步看似缓慢,实则步幅很大。

分头跟踪!李振邦低喝一声。

老吴带着两个便衣冲下楼,皮鞋在楼梯上踩出急促的声响。李振邦的望远镜死死盯着工装男人,看着他进了厕所,两分钟后出来,径直走向东门——他根本没上厕所,是在试探有没有人跟梢。

中山装男人出了西门,没有直接走大路,而是拐进旁边的小巷。老吴带人跟进去,巷子两边全是低矮的小平房,晾晒的衣服挡住视线,转了两个弯就没了人影。布话机里传来老吴懊恼的声音:跟丢了!巷子岔路太多,他可能进了哪个院子!

撤回来,别追了。李振邦放下望远镜,指节因为用力发白,他们是故意的,早就安排好了脱身路线。

回到局里时,技术科的灯还亮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被放在铺着白纸的桌上,老陈正用毛笔蘸着碘酒往纸上涂。碘酒划过之处,原本空白的纸面上慢慢显出蓝黑色的字迹:明日下午两点,老地方。字迹纤细,是用特殊药水写的 。

这是密写技术,老陈扶了扶眼镜,拿出另一份报告,药水成分还在化验,但这种手法只有专业敌特会用。去年破获的保密局潜伏案,他们用的就是类似的东西。

李振邦捏着那张纸,指尖能摸到纸面残留的光滑感:把赵永明带过来。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赵永明坐在铁椅子上,手腕上的手铐磨出红印。他头埋得很低,直到李振邦把那张显影的纸拍在桌上,才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密写药水是谁给你的?李振邦单刀直入,按照审讯规程,先拿实据突破心理防线 。

赵永明的喉结动了动:我...我不知道什么密写药水。

还装?老吴把凹版印刷机的照片推到他面前,你连刮墨刀的角度都交代了,差这点事?

沉默持续了三分钟,赵永明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是谭工给的。他说这是从海外带回来的,用的时候加碘酒就能显影。

海外哪里?

他没明说...但有次喝醉了,提过岛上的训练营,说那里教密码和暗杀。

李振邦心里一沉。1949年后,台湾保密局一直在训练特务往大陆派,那些人大多经过专业训练,反侦查能力极强 。他立刻召集专案组开会,黑板上画着关系图:赵永明(技术骨干)、谭工(指挥者)、接头人(行动员)、监视者(安全员),箭头在几者之间连成网状。

这不是普通的伪造团伙,是专业敌特组织。李振邦用粉笔敲着黑板,他们分工明确,还有海外支援,目的绝不止伪造票证。

小孙挠了挠头:那我们怎么引他们出来?谭工太谨慎了。

李振邦盯着黑板上的刘明德三个字——赵永明提过的前同伙,上个月了。老陈,仿造一份内部通报,就说刘明德并没有死,被公安发现救了过来,已经招供了,交代了复兴公园的接头点。

老陈皱眉:这能行吗?他们会不会识破?

试试就知道。李振邦把通报草稿推过去,用词要像他们的内部语气,再加几个只有赵永明知道的暗号。

第二天一早,伪造的通报被折成小块,压在复兴公园的长椅下面。三组便衣藏在周围:一组扮成晨练的,一组装作卖早点的,还有一组守在公园外的汽车里。从清晨到日暮,长椅旁的地砖被踩得发亮,始终没人靠近。

看来是识破了。老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语气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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