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校正(1/2)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将城市紧紧包裹。窗外的霓虹试图挣扎,投在陈见深电脑屏幕上的,也只是几道模糊而疲惫的光晕。
屏幕上是第十三次修改的文档,标题是《霸道仙尊爱上我》。他用食指用力揉搓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股因阅读过于弱智的情节而泛起的生理性恶心。主角的名字从一个生僻字换到另一个生僻字,情节在他邪魅一笑她娇躯一震之间来回蹦极。这不是创作,这是对文字的凌迟,是对他过去十几年所受教育赤裸裸的嘲讽。
他曾是《清源》杂志的编辑。那本发行量不大,却在圈内颇有风骨的文学杂志,曾是他全部的骄傲。他校对着大师的手稿,与作者探讨句子的呼吸与节奏,他相信文字拥有塑造灵魂的力量。直到纸媒的寒冬无情降临,《清源》停刊,他的骄傲与理想一同被塞进了废纸回收车。
为了生存,他成了浩瀚网文海洋里一个不起眼的校对员,一名文字匠人。处理着海量的、质量参差不齐的稿件,按件计酬,收入勉强糊口。曾经打磨经典的手,如今只能用来修补这些快餐文学里的错别字和语病。
叮——
一声尖锐的提示音撕裂了夜晚的寂静,是银行的催缴短信。他看着那个冰冷的数字,以及后面紧跟着的字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缓缓下沉。母亲的疗养院费用,这个月的房租,水电……这些数字像一道道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烦躁地关掉短信界面,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现实。
目光落在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上,凌晨两点。他叹了口气,保存文档,关闭。桌面上,一个加密文件夹的图标静静躺着,里面是他断断续续写了三年的小说,一个关于时间与记忆的故事。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敢打开了,每次点开,看到那些曾经让自己热血沸腾的文字,再对比眼下机械枯燥的工作,巨大的落差感几乎要将他吞噬。那不是一个梦想,那是一个无声嘲笑他的伤疤。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城郊的疗养院。消毒水的味道永远那么浓烈,试图掩盖衰老与疾病本身的气息。母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柔软的银光。她望着窗外,眼神空蒙,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陈见深轻声唤道,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母亲缓缓转过头,看了他几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一次跳动。深儿……你来啦。她伸出手,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力道有些出乎意料的大,工作……辛苦不辛苦?
不辛苦,挺好的。他扯出一个笑,熟练地撒谎。
哦,好,好……母亲点着头,目光又飘向了窗外,喃喃道,你爸……说晚上回来吃饭,我忘了买他爱吃的鱼了……
陈见深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父亲去世已经五年了。他握紧母亲的手,没有纠正,只是轻声说:没关系,妈,我待会儿去买。
这就是他的生活。一头是看不到前途的机械工作,一头是正在被时间抹去的至亲记忆。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感觉自己也在一点点被磨去棱角,失去温度,变成这座城市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傍晚回到他那间狭小逼仄的出租屋,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习惯性地登录了那个灰暗的校对平台工作后台,准备接几个廉价的急单,凑够下个月的费用。
就在这时,一条强制弹出的系统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系统通知:专栏作家
有新稿件待处理。优先级:最高。稿酬:基础 5000元 + 质量浮动奖金。请于24小时内完成。】
陈见深愣住了。五千元?基础稿酬?这几乎是他在这个平台半个月的收入。而且还有奖金??他从没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
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因催款短信而焦灼的神经。他几乎没有犹豫,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移动鼠标,点击了。
任务详情展开,一份特殊的电子合约首先弹出。条款极其简单,却透着古怪:
1. 严禁向任何人透露稿件内容及相关信息。
2. 必须严格按照要求完成排版,不得遗漏、删改任何字符。
3. 稿酬将于排版审核通过后即时支付,上不封顶。
没有甲方签章,没有具体权责说明,只有这三条冰冷的、带着命令口吻的规则。一股微弱的不安感掠过心头,像蛛丝拂过皮肤,轻得几乎无法察觉。
但五千这个数字,像黑暗中唯一的火炬,太过明亮,足以烧毁那点微不足道的警惕。他想起了母亲空蒙的眼神,想起了银行短信的冰冷数字。
只是为了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宣誓,又像是一句苍白的辩解,做完这一单,就能缓一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和心底那一丝不安一同压下去。然后,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份标注着的待排版稿件。
文档加载出来的瞬间,陈见深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
屏幕上出现的,并非他预想中的小说文稿,而是一片彻底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混乱。
根本不成句子,甚至不成词段。只是一堆支离破碎的字符、扭曲的标点、意义不明的符号和大量无法识别的乱码,毫无逻辑地堆砌在一起。它们像是在蠕动,在翻滚,看久了让人眼球发胀,甚至产生一种诡异的晕眩感。
【……&%尸@体#在……河……$%漂……*&流……指……甲……脱……落……眼……眶……空……&%……】
一段稍微连贯的字符跳入眼帘,带着冰冷的恶意。陈见深感到脊背窜上一股寒意。这不像文学作品,更像是在描述某种极其写实、极其残酷的现场。
他本能地想点击关闭,想向平台投诉这根本是无效稿件。
但指尖悬在鼠标上空,迟迟没有落下。
五千元。基础稿酬。
他想起了母亲依赖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干瘪的钱包。这份工作的核心,不就是将混乱整理有序吗?无论内容多么不堪,他的任务,只是让它在形式上变得规整。
职业道德,或者说,对金钱的迫切需求,最终压倒了那不断滋生的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重新变得专注,属于编辑的那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他开始运用他所有的专业知识和耐心,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天书般的泥板,试图从这片疯狂的字符沼泽中,梳理出一点可怜的、形式上的秩序。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开始尝试并这片混沌时,命运的齿轮,已经带着冰冷的嘲讽,悄然扣合。
他正亲手为自己戴上无形的枷锁,而钥匙,早已被扔进了无尽的深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在房间里规律地回响。陈见深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状态里,那种面对混乱文本时本能的分析与整理欲占据了上风,暂时压下了最初的不适感。
这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大脑的极限拼图。他强行将那些破碎的字符归类,把扭曲的标点拉回它们应在的位置,试图在一片荒芜中开辟出语义的小径。【河……流】 与 【漂……浮】 被组合在一起;【指……甲】 与 【脱……落】 建立了联系。他并非在理解,而是在执行一种形式上的,像园丁修剪一片形态诡异的荆棘,只求其看起来像个的样子。
这种工作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熟悉。就像他平日里修改那些逻辑不通的网文,只不过这次的更加疯狂,更加……原始。他甚至偶尔会停下来,对着某个无法识别的符号皱紧眉头,试图从它的形态上揣摩其可能代表的含义,像一个 decipher 古老诅咒的学者。
终于,在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他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他,仿佛刚才全神贯注的状态透支了他所有的精力。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干涩的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完成了。尽管内容诡异,但至少在格式上,它已经是一篇的文本了。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下一秒——
屏幕的光线似乎猛地增强,穿透了他的眼皮。
他倏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份他刚刚排完版的、充斥着乱码与诡异描述的文档,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刷新了。
屏幕之上,是一个全新的、他从未书写过的段落。文字清晰,语法标准,叙述冷静得如同法医报告:
男性,约四十五岁。尸体于城西青龙河下游回水湾处被发现,呈巨人观,皮肤苍白起皱。法医初步判断已死亡超过七十二小时。值得注意的是,死者十指指甲均有不同程度脱落,创口生活反应不明显,疑似死后造成。其双眼眼球缺失,眼眶内充满淤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见深的视网膜。这段文字描绘的画面,与他之前拼凑出的那些碎片信息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河水、漂浮、指甲脱落、眼眶空洞……但之前是混乱的呓语,此刻却是条理清晰、细节饱满的客观描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
这是怎么回事?文档自己……生成了结局?他猛地扑到键盘前,试图滚动页面,检查是不是自己无意中粘贴了什么,或者打开了别的文件。没有。文档只有这一页,这一段落。他尝试点击撤销,系统毫无反应。保存按钮是灰色的,仿佛这份文档从被创建之初,就已经是状态。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恶作剧,这太诡异了。他死死盯着那段文字,那冰冷的描述在他脑海里构建出清晰而恐怖的画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强制关闭了文档,甚至直接关机。屏幕陷入黑暗,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清晨微弱的曙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需要光线,需要确认自己还在现实里。
他在房间里踱步,心跳如擂鼓。是病毒?是某种高深的黑客技术?还是……他不敢去想那个更荒诞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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