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告别与新生(1/2)
确认了自己是绝对的孤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与妄念。既然挣扎与寻找皆是徒劳,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尊严地、清醒地走向那个已知的终点。我的任务从“对抗”变成了“记录”与“告别”。那本牛皮纸笔记本,不再仅仅是观察日志,它成了我的墓志铭,记录着一座名为“陈见深”的文明,在时间流沙中湮灭的全过程。
首先消失的是我的事业。随着时间倒流,项目一个个回溯到立项阶段,甚至更早。我在公司里的职位头衔,从核心项目的主管工程师,逐步“降级”为普通工程师、初级技术员。曾经需要我拍板的技术方案,现在由别人主导,我只能在角落里提出一些“看似”有前瞻性的建议,收获一些礼貌而疏远的点头。最终,人事部找我谈话,语气委婉,内容却与我的记忆吻合——公司结构调整,我这个“资历尚浅”的员工,被列入了裁员名单。
离开公司那天,阳光很好。我抱着一个装着我个人物品的纸箱,站在写字楼下,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曾承载了我数年的奋斗、焦虑与成就,如今,它在我的时间线里,已沦为一段不断倒退、终将消失的过往。我没有太多伤感,只是觉得空旷。就像看着一幅描摹细致的画,被水浸湿,色彩一点点晕开、褪去,最终只剩一张模糊的、苍白的底纸。
接下来是社交圈。朋友们的人生轨迹也在倒带。已婚的逐渐恢复单身,生子的退回到甜蜜的二人世界,事业有成的变回初出茅庐的职场新人。共同话题急剧减少。我无法参与他们关于“未来”规划的热烈讨论,因为我知道那些规划的结局,或成功,或失败,或不了了之。我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让我显得格格不入。聚会邀请越来越少,通讯录里的名字,渐渐沉寂。我像一个提前剧透的观众,被其他还在投入观看的观众礼貌地请出了影院。
最艰难,也最漫长的告别,是与林雪薇。
我们的关系,在我“预知”能力带来的短暂诡异亲密感消退后,急转直下。时间的倒流,无情地冲刷着我们共同建立的过去。我看着我们之间那些珍贵的、独属于两人的记忆,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一层层抹去。
她不再记得我们蜜月时在异国他乡迷路,相互搀扶着找到回酒店的路的那份惊险与浪漫。她不再记得我们为了是否要孩子第一次激烈争吵后,在雨夜里沉默地拥抱,雨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她不再记得我父亲重病时,她在我身边无声而坚定的陪伴,握着我的手,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这些构筑了我们爱情堡垒的砖石,正在一块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早时期的记忆,那些带着试探、羞涩、以及尚未经历风雨考验的、较为浅层的甜蜜。
她的眼神变了。曾经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融入了亲情与默契的深沉爱意,逐渐被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炽热却不够稳定的迷恋所取代。她开始因为我无法对“未来”做出她期待的承诺(那些承诺在我的时间线里早已实现或放弃)而感到不安。她开始觉得我“变了”,变得沉默,变得疏离,变得缺乏激情,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疲惫的中年人。
我们争吵,为了一些在我听来无比琐碎、早已解决过的问题。每一次争吵,都像是在加速拆除我们之间仅剩的连接。我无力辩解,无法告诉她,我不是变了,我只是……记得太多,而能拥有的,太少。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时间倒流到了我们刚刚同居不久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脸上带着我久违了的、属于那个年纪的倔强和困惑。
“见深,我觉得……我们需要冷静一下。”她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好像……不太认识现在的你了。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心脏像是被缓慢地、钝钝地切割。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搬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在一次长谈后,我们会和平分手。在我的“原始”时间线里,那是一次短暂的波折,之后我们更加珍惜彼此,很快复合并走入了婚姻。
但这一次,我知道,没有“之后”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没有等到预期的挽留或争吵,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开始收拾她的东西。那个过程,与我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时是暂时的停顿,此刻,是永恒的句点。
当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承载我们无数梦想的小窝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女孩,而不是我那个相伴多年、灵魂契合的妻子。
门,轻轻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许久。这一次,连告别的权利,都被时间剥夺了。我只是一个观众,眼睁睁看着谢幕提前上演。
我打开笔记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缓慢地写下:
“今日,与雪薇分离。于她,是感情道路的一次坎坷。于我,是失去锚点的开始。堡垒已空,唯有风声。”
字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扭曲,像垂死者最后的铭文。
时间倒流的速度,似乎在我失去与外部世界的强连接后,变得愈发清晰可感。我不再需要工作,社交近乎归零。每日的生活,变成了在父母家、图书馆和空荡的自家公寓之间的三点一线。我的存在感,被压缩到了极致。
身体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快。曾经合身的衣服变得宽大,需要不断购买更小码的。胡子生长速度变慢,最后几乎不再需要刮。声音也变得清亮,失去了成年男性的低沉。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接近那个高中毕业时的少年模样,只是眼神里沉淀的东西,与那张青春的脸庞格格不入,像一幅错位的拼图。
父母是我最后的情感联结,也是我最后的痛苦源泉。我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年轻”。母亲眼角的皱纹彻底消失,皮肤紧致光滑,走路带着轻盈的活力。父亲的白发转黑,挺直的腰板,重新找回了当年在篮球场上驰骋的风采。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看待一个成熟、可依靠的儿子,逐渐变成了看待一个即将长大成人、仍需引导的“大孩子”。
我们的角色在无声中颠倒。他们开始操心我的“学业”(而我早已毕业多年),担心我未来的“专业选择”(而我已在职场沉浮数载),用那种对待青春期少年的、带着关切又有些絮叨的语气与我说话。
而我,一个拥有完整、漫长人生记忆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具日益年轻化的躯壳里,无法言说。我想告诉他们父亲未来会有的心血管问题,需要注意饮食和锻炼;想提醒母亲她膝关节的旧伤,阴雨天会疼;想和他们聊聊人生的遗憾与收获,像成年人之间那样对话。
但我不能。
我只能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送我去哪所大学,讨论着哪个专业更有前途,讨论着他们自己未来的、在我看来早已成为定局的种种计划。每一次对话,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残酷的戏剧,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也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试图用这具年轻的躯体,去做一些最后的记录。笔迹开始变得稚嫩,手腕的力量似乎在减弱,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失去了以往的力度。笔记本上的内容,也从详细的观察和哲思,渐渐变成了简短的、破碎的词组和日期。
“父母,年轻。谈论大学。我,沉默。”
“身体,缩小。无力感。像被困在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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