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微笑标本(1/2)

阳光像融化的金子,过分慷慨地泼洒在“幸福里社区”光洁如新的牌匾上,那金属反射的光芒过于刺眼,几乎带着一种攻击性。陈见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纤尘不染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噪音,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他停下脚步,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微弱嘶声。草坪绿得不像真的,每一片草叶都保持着完全相同的高度和朝向,仿佛是机器压制的绿色地毯。灌木被修剪得棱角分明,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找不到一丝杂乱的枝桠。远处,几个居民在散步,步伐节奏均匀,他们脸上挂着一种……一种过于标准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眼神里透出的温和,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从同一个模子里批量生产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连日搬家的疲惫与对新生活的忐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割过后留下的清甜,以及一种更深层的、类似于医院消毒水般的洁净气味,过于纯粹,反而让人鼻腔发痒。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秩序,宁静,一个能将他从那个充斥着催稿电话、混乱设计稿和人际疏离的泥沼中打捞出来的避难所。他渴望被这种无孔不入的规则包裹,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束缚住他内心那头名为“焦虑”的野兽。

“您就是新搬来的陈见深先生吧?”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平滑的冰面。

陈见深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行李箱的轮子不小心碾过了路面上划分行走区域的黄色实线。他心头一紧,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赶紧把箱子拉回线内。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笔挺灰色制服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脸上正是那种他在其他居民脸上看到的、标准到近乎完美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用尺子和圆规精心绘制而成,固定在脸上,纹丝不动。

“我是物业经理,姓张。”他伸出手,握手的力量也恰到好处,不轻不重,仿佛测量过,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欢迎来到幸福里,这里将是您永远的家。”

“永远的家……”陈见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他莫名有些不适。“谢谢,张经理。”他挤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但对比对方的,立刻显得粗糙、敷衍,充满了人性的破绽。

张经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烫金封皮、质感厚重的小册子,郑重地递过来,仿佛在交付某种神圣的契约。“这是《邻里守则》,请您务必仔细阅读,并严格遵守。”他的微笑不变,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映不出任何光影,“守则是幸福的基石。任何微小的偏离,都可能影响整体的和谐。幸福里,不容瑕疵。”

陈见深接过册子,封面上“幸福”二字凸起,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滑腻感,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皮肤。他随手翻开,里面的规定细致到令人发指:

* **垃圾分类:** 需严格分为“干、湿、可回收、有害”及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静默**”类(附注:需用特制黑色消音袋封装)。

* **仪容仪表:** 在公共区域,需保持微笑,标准为露齿八颗,持续时长不少于三秒。

* **行为规范:** 行走需沿特定颜色的地砖线(人行道黄色,健身步道蓝色,禁止越线);夜间十点后,室内音量需低于30分贝(附有详细的分贝对照表,如耳语约为20分贝,正常谈话约为60分贝)……

* **社交互动:** 每日需与至少三位邻居进行“友好且积极的”眼神交流与问候。

“这……这里的规矩,是不是太严格了?”陈见深忍不住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张经理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连眼角最细微的纹路都没有牵动。“规则是为了保护所有人,陈先生。绝对的规则,带来绝对的安全与幸福。混乱,才是痛苦的根源。”他指了指社区深处那排列得如同墓碑般整齐的楼栋,“您的单元在b区7栋,祝您生活愉快。”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希望您能尽快……融入。”

接下来的几天,陈见深像个笨拙的新兵,努力适应着幸福里的节奏。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对着卫生间的镜子,龇牙咧嘴地练习“标准微笑”。他用手指掰着数,“一、二、三……八颗,门牙旁边的侧切牙算不算?”他努力让嘴角上扬到一个固定的位置,用手机计时,确保能维持整整三秒。镜子里的脸渐渐变得陌生,肌肉僵硬酸痛,那笑容虚假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恶心。

出门成了一场考验。他必须低头研究地上红黄蓝白的彩砖,像玩跳房子游戏一样,小心翼翼地不敢行差踏错。有一次他因为思考一个设计构图,不小心踩上了蓝色的健身步道,旁边一位正在慢跑的老太太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用那种标准的微笑对着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面红耳赤地退回到黄色地砖上,老太太才重新开始慢跑,仿佛刚才只是一个被修正的程序小错误。

他也尝试进行“友好且积极的”社交。在信箱前,他对着一位正在取信的中年男人努力挤出练习好的微笑:“早上好。”

男人缓缓转过头,脸上是完美的笑容,眼神却空洞无物,像蒙着一层磨砂玻璃。“早上好。祝您有幸福的一天。”他的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情感起伏,说完便拿着信转身离开,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段预设的动画。

起初的不适和尴尬,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取代。这里没有突如其来的噪音,没有不可预测的冲突,一切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精准、规律地运行着。他甚至开始觉得,这种极致的秩序,或许真的能像石膏一样,固定住他内心那些不断开裂的焦虑缝隙。他设计的草图里,那些曾经狂放不羁的线条,似乎也悄然变得规整了一些。

直到那个深夜。

尖锐的争吵声像一把生锈的冰锥,猛地刺破了幸福里厚重静谧的假象。声音来自隔壁,一个男人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一个女人在绝望地哭泣,夹杂着玻璃制品摔碎在地的刺耳声响。陈见深被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浸湿了睡衣。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刺眼的光,凌晨一点十五分。这严重违反了“夜间静音”规则。

他屏住呼吸,在绝对的黑暗中竖耳聆听。那充满生命力的、混乱的、属于“人”的声音,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却又心惊胆战的亲切。争吵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戛然而止,并非自然的平息,而是像被一把无形的快刀骤然切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拖拽重物般的摩擦声,然后是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咔哒”轻响。

社区重归死寂。比之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第二天清晨,陈见深出门时,心跳依然有些紊乱。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房门紧闭,严丝合缝。但在楼道尽头,他遇到了两位从未见过的男人。他们穿着与张经理同款的灰色制服,身材相仿,连站姿都如同镜像,脸上挂着那种无可挑剔的标准微笑。

“早上好,陈先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声音的音调、节奏完全一致,像是电子合成般精准同步。

陈见深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在他们身后,隔壁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昨晚那个咆哮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脸色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眼袋浮肿,但脸上却带着与那两位灰衣人如出一辙的、温和而标准的微笑,仿佛昨晚那个失控的灵魂从未存在过。

“早上好。”邻居对他微笑,眼神却像失去了焦点的镜头,空洞地穿过了他,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那两位灰衣人——后来陈见深知道他们叫“社区互助员”——一左一右,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无法挣脱的姿态,“陪同”着邻居离开了。整个过程安静、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波动。

陈见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爬升,冻结了他的四肢。

几天后的傍晚,陈见深正对着一幅怎么修改都不对劲的设计稿焦头烂额,敲门声响起。很有节奏的三下,“叩、叩、叩”,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耐心。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透过冰冷的猫眼看去。是那个邻居。他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盘,盘子边缘镶着金边,过于精致。盘子里放着几块颜色过于鲜红、质地黏腻的糕点,像是浸透了某种果汁,但又隐隐透出一股生铁似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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