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代际的对话(2/2)

“哪里错了?”悦昕盯着自己的手,姿势、力度,明明和老先生一模一样。

“腕力太僵。”苏老先生抬起手示范,枯瘦的手腕转动时带着种奇异的柔韧,像初春解冻的溪流,“织锦不是跟线较劲,是跟它做朋友。你外婆当年学这个,练了三个月转腕,吃饭时拿筷子都在转,端碗的手稳得像钉在桌上。”

他让悦昕闭上眼睛,只凭指尖的触感去感受金线穿过布料的阻力:“记住这种‘涩中带滑’的感觉,线要走得顺,就得顺着它的性子。机器织不出这个,教程也写不明白,全在这手里呢。”

三天后,老先生居然能下床了。他非要亲自织完那幅“飞天反弹琵琶”的宋锦,说这是答应给敦煌研究院的,不能失信。

悦昕扶着他坐在织锦机前,看着金线在他指间流淌,忽然发现那些看似规整的纹样里藏着细微的变化——飞天飘带的弧度,每次重复都差着半分;琵琶的弦线,有的紧有的松,像真的在震动。

“这叫‘活纹’。”苏老先生喘着气解释,织机的踏板每踏一下,他的肩膀就跟着颤一下,“机器织的纹样一模一样,看着死板;人手织的,带着呼吸,所以能活上千年。”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染了血的手帕落在锦面上,殷红的点晕开,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悦昕慌忙去擦,却被老人拦住:“别擦……就这样……挺好……”

他望着那抹红,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别学我总守着老规矩……你用数码印花、钢纹布……都挺好……只要那口气还在……”

话没说完,老人的头歪在了织锦机上,手里的金线还保持着穿过最后一个针脚的姿势,针尖悬在那朵“红梅”旁边,像要在上面再缀一颗金星。

整理遗物时,悦昕在老先生的枕下发现了个蓝布包,针脚细密,是老人自己缝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碎布头——有她小时候用花床单改的“公主裙”碎片,边角还歪歪扭扭地缝着亮片。

有她第一次织坏的宋锦边角,被老人用红线仔细绣了圈花边,遮住了瑕疵;甚至还有块她在巴黎展会上用的钢纹布样品,硬挺挺的,和柔软的宋锦格格不入,上面却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此布虽硬,却有筋骨,可学。”

张芳芳摸着那些碎布,眼圈红了:“你外公总说,真正的手艺不是织出多完美的锦,是能看出每种料子的脾气。老的、新的,各有各的好,顺着它们的性子来,就能出好东西。”

周院士离开昌赣大桥那天,启轩特意请了工地的李师傅去送他。老工人揣着个红布包,上车时塞给周院士,“周先生,这是我从桥墩里捡的碎石,跟着桥见过世面,您带着它,保准安康。”布包里的石头棱角被磨得光滑,还带着水泥的痕迹。

周院士接过平安袋,攥在手里拍了拍,“等我好点了,还来工地看你们的‘土办法’。上次你说的‘用竹编网防混凝土开裂’,我还没琢磨透呢。”

同一时间,悦昕在敦煌的“宋锦工坊”里挂起了苏老先生的织锦机。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泛着光泽的锦面上,几个扎着小辫的孩子围着机器叽叽喳喳。

悦昕拿起金线,学着老人的样子转动手腕,忽然发现金线穿过数码印花面料时,指尖真的传来那种“涩中带滑”的触感——是老手艺与新技术在对话,温柔又坚定。

视频电话接通时,启轩的背景是刚立起的“周院士理论实践墙”,蓝白相间的展板上,左边贴着工人的土办法,“用废轮胎做桥台缓冲垫”“人工夯实时听声音辨密度”;右边是周院士的理论分析,红笔批注着“此方法符合动力学原理,可优化推广”。

悦昕身后,孩子们正用老先生留下的碎布头拼贴飞天,红的、蓝的、银灰的钢纹布碎片凑在一起,倒有了种说不出的灵动。“哥,你说前辈们是不是一直在看着我们?”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织锦机上残留的金线。

启轩望着墙上周院士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正蹲在工地上,和李师傅头挨着头看图纸,笑得像个孩子。他又想起苏老先生织到最后一刻的宋锦,那抹落在锦面上的红梅,忽然笑了,“他们不是在看,是在跟我们搭话呢。你听——”

电话那头传来织锦机转动的轻响,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啮食桑叶;电话这头,江风掠过桥体,发出呜呜的轰鸣,像是大地在呼吸。

两种声音在这一刻交织,变成同一种语言。那是代际之间的对话,不关乎谁对谁错,只关乎传承:把前人的肩膀当台阶,带着他们没说完的话、没实现的遗憾,还有藏在皱纹里的期待,一步一步,往更高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