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国电商的第一口真气(2/2)

如今每次点击淘宝后台,指尖总会恍惚穿越回那年闷热的c++课堂上,心跳如鼓地在电脑上操作阿里旺旺的场景。当年那些如临大敌的狼狈事,如今早已成了店铺“我们的故事”里云淡风轻的几笔注脚。夜市水果摊的阿强那胖乎乎的小闺女,现在都当上几百万粉丝的头部主播了!你瞧她的直播间背景货架上,不正赫然摆着我们合作的新品《逍遥游》国风卫衣么?世易时移,唯有江湖流转中滋长的情分,才是不灭的流量密码。

时间到了2025年初春,又是一场倾盆暴雨兜头盖下。仓库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园区。新招募的00后运营小妹小果,跟我们一道奋力向外搬新到的《凌波微步》春装时,居然突兀地哼唱起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她年轻的声音稚气未脱,却在冰冷的雨夜意外点燃了一簇热力。园区霓虹支离破碎地跌落在浑浊水坑里,光影摇曳闪烁间,二十年前那个透湿的单薄身影,正咬牙切齿、奋力蹬着破车冲向四季青的样子,又清晰地倒映在眼前晃荡的水面上——原来有些雨,注定要一遍遍下,有些泥泞,总要自己踩出深浅,直到这“怕跌倒”的怯懦,终于练就成了“不怕跌倒”的筋骨。

再倒回2003年校园计算机课。机房里低沉的嗡鸣混着屏幕保护程序里无意义的星光闪跳。教授讲课的声音逐渐模糊,瑶瑶姐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语冷不丁蹦了出来:“淘宝?不就是新时代的地摊嘛!”指尖似乎被一股魔力牵引,在落满尘灰的旧键盘无意识地一遍遍划写着那淘宝网的地址,地摊还是商城,草莽还是精英,不过时代更换的门脸儿,买卖这事的魂,依然在人来人往间明码标价。

买电脑的几千块,是一场场风雨无阻、夜市死扛出来的积蓄,是啃过多少冷馒头缩水的胃,是手指被数次的胶带勒出老茧的证明。戴君斌陪我去文三路那天,冰冷的秋雨“噼里啪啦”抽打在电子市场的铁皮屋顶上。听着装机小哥一长串配置报完紧随其后那个天文数字,凉风飕飕灌过货架缝隙,比淋透的衣衫更寒入骨髓。最终扛回宿舍那台拼凑的二手机器,只花了3200块。笨重的显示器右下角一道裂痕蜿蜒,如同一道隐痛的旧疤。

注册淘宝账号的深夜,屏幕蓝幽幽的冷光到底把查寝的校工引了来。“创业精神,值得鼓励,”他手中电筒的光柱,扫过我铺满桌角皱巴巴、墨迹洇染的进销存草稿单,“可别把高数学费给赔掉喽!”那皮鞋声沉闷走远,楼道深处立刻又爆发出隔壁宿舍虚拟战场的技能厮杀声浪——我分明觉得自己一脚深陷书山,另一只脚已急不可耐地踏进了那翻腾的商海波涛。

第一回发货的记忆沾着雨腥气。那几只包裹被我笨拙地抱着冲向校门。顺丰那个小个子快递员正对一条挡路的流浪狗破口大骂。“学生?”他翻了翻我的学生证,稍作停顿,“行吧!算你八折。”语气颇不耐烦,又警告了一句,“最近爆仓严重,货能不能准时到,自己祈求老天开眼。”返程路上雨又悄悄落下,“快递费10元”那一行记账本上的字迹,迅速模糊晕染成一摊不成样子的墨渍,沉沉压在心上。原来这世上最牢靠的承诺,在物流和人流的大潮面前,也随时可能溶解于无形。

考试周的图书馆如同战场,却偏偏撞上淘宝小店第一次降价促销。我躲在三楼偏僻角落,机械地吞咽着硬邦邦的冷饭团,争分夺秒地为新上架的《易筋经》加绒连帽衫修图配文。电力系那位清高的系花袅袅娜娜地来还小说《诛仙》,恰撞见我埋头用红笔狠狠标注着“透气棉”、“不起球”的字样。她身上萦绕的高级香水的甜腻尾调与我桌上快递袋散发出的塑料微臭怪异地混合、纠缠,竟构成那年寒冬里最匪夷所思的味道标本——那混搭的气味仿佛预告了往后生涯:理想主义与营生的汗渍尘埃难分彼此。

宿舍空出的那张铁架子床彻底沦为临时战备仓库。瑶瑶姐从四季青调来支援的五十件《九阴真经》主题卫衣,堆满了那张下铺,与我某个舍友脏兮兮的几双篮球鞋搅和在一处,形成鲜明又滑稽的杂烩。蹲在昏暗楼道打包发货,廉价透明胶带几乎缠断了十指。粘完最后一张快递单,远处操场清晨第一遍跑操的号角声穿透寂静破空而来——那是某种宣告,宣告彻夜的奋斗又换来了微小的前行。

寒假前那笔账算得人心冰凉刺骨。高数老师在讲台上挥洒着傅立叶变换,而我正对笔记本上几个无情数据反复较劲:平均成交价勉强69块!退回率高达五分之一!再扣除那磨人的运费,盈利数字薄如蝉翼,几乎够呛在校园食堂多买几顿荤腥。深夜跑去四季青库房盘点所剩无几的冬装尾货,瑶瑶姐哗啦一声扯开一件袖子缝歪七扭八的卫衣:“地摊上能厚着脸皮吹嘘是粗犷风——但扔到网上,你就得老老实实挂上‘瑕疵清仓’!做买卖,该老实时一点水分加不得!”诚信的分量远大于狡黠的小聪明,这门道在顾客一个差评便永难翻身的电商洪流中,尤显得性命攸关。

寒假留下做最后清盘挣扎本是无奈之选,未料竟瞎猫撞上死老鼠——恰好赶上了那批海外留学生引爆的“武侠国潮热”!论坛里那些“嗷嗷待哺”的求购帖让瑶瑶姐彻夜不休地赶工,最终那批改良添加传统盘扣的卫衣意外蹿红,成为爆款!天有时阴差阳错也会眷顾咬牙硬抗不肯倒下的蠢人。

偶尔翻阅那本早已蒙尘泛黄的记账本,月光之下,那些当年用荧光笔高亮圈出的数字:18、47、59、43…它们仿佛仍有微弱的电流在暗涌不息。我似乎能看见——是的,此刻亦清晰地听见——大一时那个在夜市氤氲烟火和学校机房幽蓝光线之间往复奔突的莽撞身影,正带着那初生牛犊的蛮劲,踏着这些沉默的数字印记,倔强地蹦跳不息。

那劲头,便是莽荒初辟时的一口真气,散掉了,故事也就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