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被竞业禁止(2/2)
带着一身潮湿的怒气回到支行。李天乐那间平时百叶窗总拉严实的豪华办公室,今天居然全都拉开了!有点反常。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正背对着门,专心致志地用一块绒布,在擦拭他视为“镇行之宝”的浙江省金融创新奖的铜牌。窗外暮色沉沉,落日的余晖像黏稠的血,映在铜牌那烫金的大字上,竟然泛出一点诡异的红晕。“记得当年……说服咱们弄那个传化物流的gps贷款系统吗?”李天乐头也没回,手里却拿起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嗤啦”一声,割开了他那根高级雪茄的封口,动作很慢很稳,“是你,让我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了……真实的交易场景,对玩金融来说值多少钱。”
我没吭声,目光钉在他身上。突然注意到他左手小拇指留的长指甲!细细长长的白指甲……
我回到办公室,敲开催收系统的后台,输入王胖子的身份证号。“嘀嘀嘀”一串响,屏幕上“唰啦”一下子,跳出来整整三十份申请联名卡的电子档案!、我的眼珠子死死盯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上!所有的联系人!几十张卡!无一例外!填的都是同一个名字——“陈永贵”!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陈永贵是谁?他人现在……应该在温哥华阳光明媚的富人区吃午餐吧?
“汪经理,你要的那个离职流程单子填好了,签这头。”人事部经理面无表情地把几页表格拍在监控台的桌面上。她身后,巨大的监控屏幕上分屏跳动着各个点的实时画面。其中一个屏幕锁定的,正是王胖子那个堆满货物的档口!雨点像密集的子弹砸在玻璃上。就在这轰隆的雨声中,我突然读懂了李天乐这场精心设计的棋局!那个他曾亲口命令保留的“抗震救灾特殊通道”,那一批批所谓不需要强验证真实消费场景的pos机……它们存在的意义,原来不是为了帮助谁,而是为了像一群潜伏的蚂蝗,在潮水退去时,死死叮咬上来,疯狂地、堂而皇之地吞噬着整个信用卡中心的血液!就像他办公室里摆着的那些与达官显贵合影的奖牌,每一张笑脸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只为他所知的、见不得光的巨大保险箱密码组合。
暴雨笼罩的杭州城像一个湿透了的巨大电路板。我捏着那张冰冷的离职通知书,推开了行长室那扇厚实的木门。李天乐背对着我,面朝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窗外,杭州城在暴雨中朦胧一片。他侧了侧身,让我看到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张被保护在透明相框里的合影——那是在沃尔玛联名卡项目后的庆功宴上。照片里年轻好几岁的他,正笑容满面地把一张“优秀员工”的证书,塞进同样年轻的我怀里。照片带着点温暖的怀旧味道,但此刻看起来,却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背景板。
“那年搞传化物流园区那个冷链车项目,”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缥缈,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块醒目的浙江省金融创新奖奖牌倒映在玻璃幕墙上,被雨水冲刷扭曲,变幻成了无数道扭曲的、不停跳动的黑色磁条纹路。“是你出的主意,用pos机做预授权来冻结运费押金……”他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着,“呵,就跟我现在手上这四季青的烂账摊子,一样能办!找点由头,把它包装包装,说是‘抗震救灾项目善后’的‘阵痛后遗症’……多好的由头,外面人听起来,还显得咱们有担当呢!”他似乎在给我指点一条“体面脱身”的“明路”。
“李总!”我提高嗓门打断他,上前一步,把一个小u盘轻轻放在他的大班台中央。u盘的金属外壳,正好反射着机房方向监控屏幕投来的幽幽蓝光。我凑近了些,指着屏幕上一堆不断闪烁、疯狂移动的红点:“看看这些?那些被用特批通道放出去的pos机,正分散在杭州城各个地方,疯狂地‘刷卡’!你猜它们在生成什么?成千上万的‘消费流水’!虚假的!银行系统里面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利息喂大的虚胖癌细胞!”
李天乐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微微滑下鼻梁。这个细节,过去总让我觉得他深沉、睿智。此刻再看,却像舞台上演戏演到一半忘了词儿似的,无比笨拙。
“还记得沃尔玛停车场那个冬夜吗?”他猛地转过头,脸上表情变戏法似的换成一种老战友般的亲切感慨。他还自顾自地哼起几句走调的《雨一直下》,手指还在虚空中点了点,像在回忆车载收音机的位置,“那会儿,你热血沸腾地跟我说,要让这城里每个人,都能在街边小店刷信用卡,哪怕就买桶康师傅泡面!”他说的这事我记得,是真事儿。那时创业艰难,为拿下公交集团一个大单,寒冬腊月,我们裹着破棉袄缩在一辆车里想战略。
“瞧瞧,”他猛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古朴的檀木匣子,“啪嗒”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张银行卡——“第一代光大-沃尔玛联名卡”!他把它郑重地推到我眼前。“当年的豪言壮语,现在,你看,算梦想成真了吧?”他指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霓虹灯。我把那张卡拿起来,对着光。卡背面那块防伪金属膜里,本该清晰浮现“沃尔玛”logo的地方,此刻竟然影影绰绰地映出窗外……王胖子那张肥腻得流油的圆脸!无比讽刺!
“李总,”我把那张卡轻轻放回桌面,声音异常平静,“系统里头,有个小角落,我一直留着没删。那个叫 ‘disaster_relief’ (灾难救济)的参数开关。今天确认了,它还在那儿待着……‘生效中’。”
“哈!哈哈!哈哈哈!”李天乐突然爆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撞来撞去,混着窗外滚滚不绝的雷声,震得人耳朵疼。他像是情绪彻底失控,一把拽开一丝不苟系着的领口!
“签了它吧,”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喘着粗气,把一份文件猛地推到我面前,“签了,今天咱就都体面。我让你‘体面’离开。”那是两份我看过无数遍的《保密协议》和《离职协议》。光滑冰冷的钢制桌面上,“十年竞业禁止”的条款躺在那里。我的目光扫到第七条补充条款那里,一行用铅笔临时加上的小字,像根细小的毒针:“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与核心业务系统相关的 ‘disaster_relief ’ 参数设置详情及其源代码。” 这个代码关键词,正是打开那个毁灭性“抗震救灾特殊通道”的后门万能钥匙!
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悬在纸上,墨水滴下来点了个黑点。签字?还是掀桌子?
“咚、咚、咚……”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熟悉的皮鞋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节奏感。那脚步声很特别,像特意压着又忍不住加快。是风控部的沈振华!他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因为用力,最上面露出了半张照片的一角。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不就是我上周探访四季青王胖子那个仓库,正站在一集装箱私货前,被暗地里拍下的瞬间!
“李总!”沈振华推门进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在我和桌上的协议上扫了一圈,“听说……汪经理要走了?”他呼吸间带着一股宿醉未醒的黄酒酸腐味,那只拿过文件夹的手“不经意”地搭在桌边,手指恰好点在我那份《离职协议》上“违约需承担巨额经济赔偿金”的金额数字旁。这个被李天乐以前一脚踢到风控部坐冷板凳的老家伙,蛰伏这么久,眼里此刻毫不掩饰地闪烁着毒蛇出洞般的兴奋!
李天乐嘴角撇了一下,突然伸手拿起手机,“啪”地一声盖在我面前翻开到签字页的协议书上。那屏幕碎裂的纹路,刚好映出沈振华那扭曲变形的倒影。“小沈,”李天乐慢悠悠地开口,像在闲聊,“上个月催收部报上来的那笔……一千七百多万的呆坏账?你负责做的‘特殊核销’材料附件……”他话说一半,故意停住,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冰锥。
沈振华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喉结急剧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不知道是紧张的吞咽,还是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那得意忘形的样子瞬间凝固。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办公室角落那个沉重的机械挂钟“哒、哒、哒”的走动声,像是……锁具转动的密语……?
十五楼的会议室被临时布置成了送别会的样子。气氛热烈中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假客气。行政部的人真不嫌麻烦,搞了个香槟塔,每只杯底座还贴了个标签——“1000积分兑换品”。陆佳端着本精装纪念相册穿梭在人群里,相册的页角镶嵌着个小芯片——那是拆下来的废旧pos芯片!灯光下忽闪忽闪地亮,像电子墓志铭。技术部的小张笑眯眯地端过来一盘甜腻的马卡龙:“汪哥,尝尝这个,积分兑换区里的紧俏货呢!”
抬眼看到李天乐,只见他臂弯里搭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款式、颜色……我再熟悉不过——那是2008年沃尔玛项目庆功宴上,我被同事灌酒不小心泼脏了的那件!他特意拿出来干嘛?只见他那根酒红色的领带夹,尖儿正稳稳地压在桌面一份《保密协议》复印件上,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微型消音手枪。寓意不言自明。
“来!”李天乐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地举起了他那只盛满香槟的杯子,“让我们一起举杯,敬我们汪经理过去这两年……‘辉煌’的战绩!祝他前程似锦!”杯子举高,满溢的香槟泡沫顺着杯壁流下来,滴在桌面上。就在泡沫溢出的那个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最后的陆佳——她正若无其事地举着手机,似乎在对准香槟塔拍照。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机屏幕焦点,却始终牢牢锁定在角落里脸色煞白、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的沈振华身上!
人群中不知谁小声惊呼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向门口望去。王胖子!那庞大的身躯带着四个穿着流里流气、一看就是“社会青年”的小弟,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链子下面,居然还套着一根细细的链子,上面吊着光大银行“私人银行钻石贵宾厅”的入门卡!真是讽刺到家了!
“汪经理!你这事儿办得不够讲究啊!”王胖子咧着黄牙,洪亮的嗓门压过了所有人,粗壮的手掌猛地拍在我那份摊开的离职协议上!“砰!”香槟塔被他震得一阵摇晃,酒杯清脆地碰撞,吓得旁边的女同事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当初咱们说得好好的!兄弟我捧场给你弄那pos机,你说回头带兄弟我一块玩玩那支付通道啥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盯着他的分行保安老张的橡胶辊已经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死死地抵在了王胖子的后腰眼上!看来这种“护送”业务,老张熟得很。
这场突然而荒诞的“闹剧”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在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护送下,我抱着那个装着我零碎物品、轻飘飘的纸箱子,穿过银行大厅那缓缓旋转的厚重玻璃门。门外的雨,竟在我踏出门口那一刻,默契地停歇了。
门外广场上,三辆全副武装的运钞车排成一个奇怪的三角阵型。最前面那辆车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几寸,押运员那张毫无表情、甚至有点麻木的脸朝我这边转了一下。眼睛扫过我抱着纸箱的手,嘴角突然极细微地扯出一个弧度,那眼神深处,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冰冷的信息——像极了几年前,一个自称有某某领导关系的年轻人被我硬生生卡住没进催收部的、那个怨毒至极的割喉手势。
马路对面711便利店门口,闪烁着蓝红相间的霓虹招牌灯光,突然毫无征兆地“滋啦”几下,彻底熄灭了。抬头看去,九楼那扇曾经熟悉的办公室窗户里,沈振华正倚在窗边,手里拿着我刚刚交还的工牌,他正慢条斯理地用那张印着我照片、名字和职位的卡片,一下一下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面前积了点灰的窗台。
暮色四合,钱塘江宽阔的江面映着天边最后一点挣扎的暖金色余晖,浪声一阵阵地涌来,拍打着堤岸。我站在堤上,感受着晚风带着江水和春天的湿气拂过脸颊。背包不大,里面装着刚从光大柜子里拿回来的、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
两年前,也是一个清晨,我怀揣着对这行业近乎天真的热情,意气风发地别着那枚新配发的工牌,昂首挺胸走进那栋闪闪发光的玻璃大厦时,绝对没料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这条永远奔腾不息的江流默默见证着归来。
很多事啊,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拍痛了,呛了水,但好歹这脑子是越泡越清楚了。这学费交得值不值?值!值就值在——下次选路,哪怕是小道儿,我也知道自己鞋底该往哪儿踩实,心该搁在哪儿放稳。
这两年,光大的霓虹灯在我眼里闪烁过梦想的光芒,也扭曲过利益的贪婪。那些pos机的嘀嗒声,记录过真实的汗水,也掩盖过龌龊的交易。走出那栋楼,钱塘江的潮声依旧磅礴,冲刷着堤岸,也冲刷着过去。未来的水会流向何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水,我趟过,值了。
商道即是人道,牌桌风水轮流转,关键看你在潮退时是否还留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