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配筋率不足的青春(1/2)
瑶瑶姐的仓库,我干了才一个礼拜。那标志性的“哒哒哒”高跟鞋声就过来了,瑶瑶姐用水晶指甲戳着我的手机屏幕:“喂!你们水校那个班主任,把李经理号码给我了。现在有个河道整治的工程,急缺几个下苦力的测量员!就你还有那个……宝军!对,宝军!去不去?管吃管住!”
宝军从一堆雪纺布料箱子后面探出半拉脑袋。我们刚卸完一车这种轻飘飘又刺鼻的玩意儿,手心还留着塑料扎带的勒痕。瑶瑶姐拨通了号码,李经理的声音混合着滋滋的电流传出来:“明天!直接来余杭报到!”
工地上河堤那风,可比瑶瑶姐仓库的穿堂风野多了!我跟宝军裹着工地的旧军大衣,感觉还是不够顶风。全站仪的三脚架,插在河边的淤泥里,一个劲的往下陷!宝军叼着烟,一边骂骂咧咧地调仪器,一边抱怨:“这破地方!跟烂泥塘似的!” 我看着他猫腰在那儿捣鼓仪器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周在仓库,他也差不多是这个姿势,蹲在高高的货架顶上数布料卷。那会儿我们傻乎乎地以为,熬通宵卸货、数布料就是人生最苦的差事了。
“高程差2.3公分!” 我朝着对讲机吼了一嗓子。声音被旁边嗡嗡叫的电焊声切成好几段。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老哥远远冲我比划了几个手势,这一下子让我想起当初在仓库,对着叉车司机吆喝“往前点!再往前点!”的情形。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这儿可闻不到瑶瑶姐身上的香奈儿五号了,只有呛死人的电焊烟混合着河里的泥腥味,往你鼻子里钻,往你肺里钻。
李经理每个礼拜都踩着点儿来工地转一圈“视察”,每次都穿同一件皮夹克。那皮夹克的袖口都磨得发白起毛了。瑶瑶姐仓库门卫室那个老张,也是天天穿着磨破袖口的工作服。那天他转悠到我旁边,盯着我干活干得皲裂起皮的手背,突然闷出一句:“小汪啊,干得好点,转正了工资能给你涨到一千五!” 一千五,早知道,还不如在仓库干。
回项目部吃午饭的路上碰到给工地送饭的老孙头。他提溜着几个大铝饭盒,揭开盖儿,一股熟悉的白菜味裹着红烧肉香气就窜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那油光锃亮的肥肉块子,跟仓库里咱们加班时吃的大锅菜一模一样。“小汪啊,多吃点!干活费力气!”老孙头边说着,边抄起勺子又给我碗里添了一大勺青菜。
那天晚上,我就在测量记录的背面算了笔小账:照这么苦哈哈地干下去,在工地摸爬滚打熬个五年,攒下来的钱,估计还比不上瑶瑶姐开淘宝店在旺季半个月挣的流水!宝军正好蹲在河堤边的石头上抽烟,听我在那儿叨叨算账,噗嗤一下乐了:“当初是谁在寝室里撂下狠话,说打死也不干水利工程项目的?嫌土?嫌脏?” 他话音刚落,河对岸的芦苇荡里突然呼啦啦飞起几只白鹭,那展开的翅膀划出的弧线,优美又有点小悲伤,就像……就像我离开瑶瑶姐仓库时,在单子上签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交还安全帽和工牌那天,宝军拍着我肩膀说:“哥们儿,我决定留在这儿再试试。”他吐了口烟圈,挺认真的,“大学四年学的就是水利工程,总不能全喂了狗吧?荒废了多可惜。” 我看李经理今天穿那皮夹克,明显换了件新的,袖口不白了,锃亮。他也挺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掌心特别糙,感觉跟仓库里干力气活的老师傅们一个样,他挺客气地说:“小汪啊,这边大门随时给你敞开。”
再次回到学校,日子彻底不一样了。大家的心思都飘了。我把那些年搞电商摸索出来的门道,熬夜整理出一本小手册,把淘宝、1688的老账号,给了戴君斌和洪伟胜。他俩乐得不行,异口同声地嚷:“好兄弟!将来要是在金融圈混不下去啊,随时回来!电商这块儿,你就是咱们的老大!”
眼瞅着就要毕业了,整个校园的气氛跟发酵的面团似的,又紧又闷。大家开始鼓捣简历、勒紧裤腰带买正装皮鞋,都想赶紧把自己“卖”出去。开头的阵仗可大着呢!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眼睛朝天上看。公司来学校搞招聘会?那简直就像逛菜市场挑萝卜白菜:这个离家太远,pass!那个起薪不够看,pass!还有那个,行业没发展空间?切,不去!我也是一样,总琢磨着第一份工作,怎么着也得专业对口、公司牌子响、工资开得高、还有奔头儿才配得上我大学的艰苦努力。
招聘会开了一场又一场,体育馆人挤人,热汗味混着纸墨味。我也穿上批发市场淘换来的便宜西装,混在人群里四处递简历。那些坐在摊位后面,穿着笔挺套装、眼神挑剔的人事主管、hr们,他们能看见什么呢?当最后一家施工单位勉强收下我的简历之后,我走出体育馆,屋檐上积的雨水,正好滴落在水洼里,把我映在里面那点小小的倒影给砸碎了,连个声响都没有。得,又没戏。
银行连我们学校招聘会的通知都不会看的。我在网上对着几家本地银行投过简历,全部石沉大海。像我这样,在网上投了无数简历又渺无音讯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等毕业证真真切切攥在手里的时候,大家的傲气基本都磨光了。之前那些条条框框?算了吧!现在嘛,也别说是什么好单位、大公司了,只要能有个单位肯要,给口饭吃,让我们干啥都行!心态彻底崩盘,变成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了。
毕业那段时间的空气,真是压得人喘不上气。看着好些同学,家里亲戚有关系的,找找人托托门路,顺顺当当就进了些油水厚、活儿清闲的好单位。那气派,那得意劲儿!而我们这群真正的“草根”呢?爹妈在老家种地、卖苦力的,自己就是家里能攀上的最高的“关系”。除了自己卷起袖子、硬着头皮闯出一条血路,还能指望谁?
2006年6月,眼瞅着就要毕业了,怀里揣着软趴趴的简历袋,感觉自己就像梅雨季节的杭州城一样,里外都湿透了,距离水利工程专业毕业只剩最后1个月了,七月份学校寝室就要开始赶人了。
这头一关,就撞南墙。我兴冲冲跑到招行展位,hr拿着钢笔,跟鉴定假古董似的戳着我的成绩单。“水利专业?来搞风控?”她眼线画得一丝不苟,嘴里的话却像锥子,“我们这儿得学金融的。”玻璃板映着她精致的脸,又映着隔壁建行电视屏幕上那些小年轻,在模拟柜台哗啦啦点钞票,手指头贼溜快。
转战二楼工程类专区,绍兴某勘测院的老哥,夹着烟,手指弹烟灰的动作相当老道。他瞅见我的实习证明,眼睛亮了亮:“哎?青山湖水库!导流洞你参与过?有经验啊!我们青田滩坑那边正缺施工员。”这话听着,舒坦!到底是同行,懂咱这摸爬滚打的价值!心里刚有点热乎劲儿,他下一句就给你兜头一盆冷水:“月薪一千三百五,包吃住。”一千三百五?我脑子里瞬间弹出上周《钱江晚报》上的楼盘广告——“滨江精装公寓,每平仅售五千九!”好家伙,合着我这“光荣”的施工员,得吭哧吭哧干上半年,才能攒够一平米的厕所?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热乎气儿,“呲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坐b1路公交车颠簸回学校的路上,车窗玻璃上的雨水歪歪扭扭往下爬,汇成无数道小溪流。后排俩建筑系的姑娘,嗓门亮堂地讨论着绿城集团的管培生计划,什么“半年轮岗”、“年薪起步”、“三年升主管”……词儿一套一套的,听得我心里像泡在醋缸里又加了两把盐。得,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回到317寝室,室友小胖,正对着一盘鸭脖就着小瓶二锅头,电脑屏幕的蓝光把他那张被dota熬出来的浮肿脸映得像电影里的鬼。看我耷拉着脑袋进来,他嚼着骨头含糊不清地说:“银行?想啥呢?大哥,咱这专业,农村信用社的保安都不够格!”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油光光的嘴凑过来:“听说了没?郑灵峰那小子,他老爹给水电十二局的领导塞了五条中华烟……啧啧。”话还没落地,上铺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那位今年考研失败的兄弟,烦躁地翻了个身,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得,满屋的迷茫,快拧出水来了。
不甘心,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不到五点又冲向了杭州人才市场。一家名字听起来挺洋气的股份制银行摊位上,梳着“包菜头”的女hr,拿着我的简历翻来覆去地看。“大学生……厉害是厉害,”她咂咂嘴,面露难色,“可我们这儿……还是得专业对口。”她身后那块写着“年薪十万不是梦”的彩色招贴画,在中央空调的冷风吹拂下,一个角儿“滋啦”一声翘了起来,软绵绵地晃荡。命运这小气鬼,连张画饼都不让你看完整!
转身正要走,撞见了系里那位学得头都快秃了的真学霸——李刚。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冲我苦笑:“偏远水电站,签五年,工资条拉出来,可能还没人家银行一个零头多。”那笑里头,全是黄连味儿。你说这念书,吭哧瘪肚的,最后“发配”深山,价码还上不去,图的啥?这不跟修了个大坝,结果水全流别人家田里一样憋屈?
水利局专场招聘,队伍曲里拐弯地甩进了消防通道。排我前头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胖子,正跟旁边人倒苦水:“说是技术岗,可还不是跟着农民工兄弟住活动板房?领导来了汇报下,领导走了搬砖头呗……”这实话糙,听着就跟生吞了一块混凝土疙瘩似的,噎得慌。正难受着,人群突然“嗡”地一下骚动起来,俩保安架着个又哭又喊、手里还挥舞着什么亮家伙的人急匆匆挤过去。后来听说是连续三年考公折戟沉沙的往届生,估计是给逼急眼了。那场景,让你心头“咯噔”一下,忍不住问自己:这文凭,这工作,真值得把人逼成这样?
那天,暴雨说下就下。我躲在庆春路天桥底下,雨水顺着广告牌的缝隙往下滴答。手里那份招聘专刊被翻得卷了边儿。突然,一行字跳进眼里:某城商行招聘柜员,“不限专业”!这五个字,比初恋的情书还撩人!心跳还没平复呢,下一行小字就给你泼了盆加冰的冷水:“需缴纳五万元培训保证金”。巧了,一滴雨水正好落在那“五万”两个字上,墨水迅速晕开,浑浊的水污爬满纸面,像一滩捂臭了的希望。这感觉,就像你千辛万苦挖好了引水渠,临门一脚,人家告诉你水源得掏钱买,还是天价。
领毕业证那天,在门口遇见带我去实习的导师。老头子点着一颗烟,烟雾缭绕里,他抬手指了指行政楼顶上那个金光闪闪的校徽:“小子,知道咱学校前身是啥不?浙江水电技校!八十年代,我的师兄们,毕了业直接进省设计院!懂吗?端着铁饭碗的!”他使劲抽了一口烟。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图书馆外墙上,爬山虎倒是长得旺,就是那些大叶子让太阳晒得蔫了吧唧,跟被用吹风机吹干了的梅雨天的内裤似的,皱皱巴巴,死气沉沉。老师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我懂——时代的水闸,开了关,关了开,咱这一波水,恰好赶上了“泄洪”的时候,原先稳稳当当的水道没了,得自个儿在泥地里趟出路来。
那几封卖保险的、搞建材销售的、还有老家县局“编外岗”的邮件通知,像口深不见底的井。我看着,突然有点腻了这种被人挑拣来挑拣去的感觉。为啥非得削尖了脑袋往那看着光鲜的玻璃格子里钻呢?为那点也许永远够不着边儿的“年薪十万”?还是为了在招聘会上被人戳着成绩单说“专业不对口”?我把那家张口就要五万、听着就不靠谱的城商行的复试通知,撕了个粉碎。纸片儿还没落地,心里反倒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感。就像在工地累死累活搬了一天砖,终于能撂挑子坐地上喘口气儿了。
离开学校那个十几年的襁褓,才算是真掉进现实的搅拌机里了。杭州的夏天,晒得柏油马路吱吱冒油,踩上去鞋底儿都发软。我顺着延安路,跟个孤魂野鬼似的晃荡,脚底板踩着人行道地砖的裂缝,也不知道该踩哪里才对。银泰百货的大玻璃墙,把下午的太阳光晃得贼刺眼,金闪闪的。橱窗里那些模特,穿着雪纺裙子,一个个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似的,冷冰冰地看着我这个身上衬衫都磨得起球的穷小子。裤兜里那诺基亚,安静得像块板砖——自从拒了县水利局那个“编外”通知,它就彻底哑巴了。世界仿佛把我遗忘了。
转到吴山夜市,天都快黑了,小摊主们刚亮起灯,油汪汪的光晕在暮色里化开。炒栗子的焦香混着游客的嬉笑声,一股脑儿往你身上扑。我躲闪着卖藕粉老太太的小推车,漫无目的地数着地上的砖缝。一抬头,旅行社那led屏红彤彤的,闪着一行字:“香港自由行!特惠2888元!”嘿,你说巧不巧,这数儿不多不少,正好是我咬牙拒掉的那个深山老林水电站施工员两个月的薪水!人家让你交五年青春呢。那一刻的冲动与现实的斤两,称得清清楚楚。
正感慨着呢,裤兜里突然“嗡嗡嗡”地震起来了!掏出来一看屏幕——浙江证券营业部!嚯!感觉血“嗡”一下全涌到头顶了,我猛地往路边的“房屋中介”广告立牌那冲,窜进旁边一条乌漆嘛黑的小巷才接起电话。那边女声特职业:“汪先生吗?看了你简历,明天下午两点面试投资顾问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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