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市井鸳鸯铁锈红(2/2)

那台dvd的屏幕,雪花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跳跃。噪音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背景音。

床上那对鲜红刺目的大戏水鸳鸯,不知何时被卷到了床脚,皱巴巴地堆成一团。那抹鲜红,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再像嘲讽,反而更像某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证据。

一切都停止了响动,包括呼吸,似乎都想在这混乱后竭力消失。只有角落堆压的t恤卫衣像沉没的士兵,静静注视这间名为“生意场”的戏台子上,又一场无声落幕。

后半夜是被噩梦吓醒的。梦里头跟下纸钱雨似的,灰蒙蒙一片全是黄纸片。我猛睁开眼,心口突突跳,喉咙干得冒烟。又摸烟。

“还抽?”美芬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闷闷地从背后传来,“喘得跟风箱似的……做啥噩梦了?”她大概也醒了。

打火机“咔哒”又响了,小火苗舔着烟丝。我吐出一口烟:“黄露……梦见她变骷髅了,追着我撒纸钱……铺天盖地。”

美芬那头没动静了。过了几秒,床板“吱呀”一声响,她坐起来了。月光正好打在她脖子上,锁骨那块儿有两道新添的红道道,还微微破皮。她不说话,探身过来,一把从我手里把刚点的烟薅了过去,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那股又冲又辣的味儿瞬间填满了小屋,盖过了一切别的气味。

“黄露?”她嗓子有点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黄露是欠你钱,可她是人没了,找不着了。怎么着?现在都混到要跟死人讨债了?还是说,那点钱把你脑子想瓦特了?”烟随着她说话呼出来,糊住了她的脸。

五点二十,天还黑着,枕边的手机屏幕又准时亮了。不用看,汪佳:“早呀,你起来了吗?”我把手机扣在枕头上。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接着是拧毛巾的响动。美芬起来了。没过一会儿,客厅传来“悉悉索索”擦桌子的声音。我那茶几,堆满了泡面碗和餐盒,够她擦一会儿的。

“行了,别擦了,”我坐起来,套上那件皱得像老咸菜的旧卫衣,“出去吃口热乎的,楼下包子铺。”

刚提着热包子豆浆回来,就看见美芬在卫生间对着那面又破又裂的镜子扎头发。镜子模糊得很,她那皮筋也没劲了,头发扎几次又散下来。我把吃的往唯一还算干净的小桌上一放。好嘛,“砰”一声,卷帘门让人撞得直晃悠——君斌这小子!他叼着个韭菜包子闯进来,嘴边上还油光光的。

“老汪!老汪!好消息!”他喊得含含糊糊,把豆浆“啪”地撂在货架上,油污立刻在旧报纸上晕开一小块,美芬从卫生间探头看了一眼。

“嚷嚷啥?”我正蹲地上点货呢,xl的“独孤九剑”卫衣,s码的“水墨竹林”t恤,断码了,都得贴打折标处理了。

“活儿来了!单子!”君斌咽下包子,腮帮子还鼓着,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打印纸,“刚谈妥!五十件‘飞檐走壁’的t恤!加急发!定金都打过来了!”他那兴奋劲儿,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美芬刚拿起的快递单又放下了,再瞟了眼挂钟。电话响了,屏幕显示“小姨”。接通了,背景音里麻将牌哗啦哗啦响,人声鼎沸。“喂?那套……那套带‘豹纹’……呸!带豹纹老虎绣花的中国风卫衣!对!就那扎眼的!给我留着!晚上带姐妹过去瞧瞧!”她嗓门拔得老高,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架势。

“得嘞小姨,给你留着。”我对着电话应着。眼角瞥见旁边,美芬捏着快递单的手指头突然一紧,单子边上瞬间起了几道白印子——去年底算账,她发现小姨拿货从来是“记账”,一分现钱没掏过,账单越积越厚,为这,我俩吵了多少回了。她觉得我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小姨是我的房东,这衣服就当人情往来了。

电话刚挂,卷帘门“哗啦”又被人拉开了。闪进来个熟脸,上次那帮人砸仓库的时候就想来补货了。他搓着手,笑得有点假:“老板,来五十件吧?‘太极阴阳’那厚卫衣,黑白各半。现金,现结!”说着拉开拉链,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斜挎包。点钞票“唰唰”的声儿在仓库里听着真脆生。

钱刚进口袋,裤兜里汪佳的短信又嗡嗡震了两下。她发了张新照片,图书馆落地窗上起了水珠。我拿起手机,对着仓库里正清点装箱的几摞sudu货“咔嚓”一张,背景里美芬正弯腰使劲儿按紧纸箱准备封胶带。她头上那个普通的黑色发卡,是我今早随手递的——她原来那个水晶的,被那群混蛋扯断了。

“明天降温,多穿点。”汪佳又发了一条。我手指头悬在屏幕上,正打算回个“知道了”。门口突然“嗷”一声,爆发出尖利又放肆的女人笑,像是指甲刮铁皮!小姨踩着金属长靴,“噔噔噔”杀了进来,带进一股子混合香水味儿。后面跟着仨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这小仓库的空气顿时就变了味儿,清新剂、旧纸箱、油墨味……全给她那香水大军干趴下了。

“哎哟喂!小妹今儿气色挺旺啊?昨天晚上干啥了?”小姨一进来,眼睛斜扫着美芬,抬手捋捋头发,手指头上的水钻闪得晃眼。美芬头都没抬,像没听见,把手里的快递箱往地上“砰砰”墩了两下。

我头皮一炸,赶紧陪着笑脸把这群活祖宗往角落的试衣间拱。“姐!这边这边!东西给您备齐了!”转身去取那套卫衣,瞥见货架后头君斌探出半个脑袋,冲我呲牙咧嘴,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个抹刀子的动作,一脸等着瞧好戏的贱样。

我刚把印着豹纹老虎那套夸张卫衣抱过去,试衣间帘子“唰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条缝。小姨裹着她那貂皮大衣探出头,脸上带着点酒后的不耐烦。她夹着根细烟,烟灰老长老长,眼看就要掉下来。“给我……拿套……m码的!”舌头有点不利索。说话间,烟灰“簌”地飘落,正好掉在我刚擦干净的地砖上。我心里一抽,眉头就皱上了。眼角余光往货架那边溜——美芬背对着我们,手里扯胶带的劲儿大的吓人,“滋啦——滋啦——”撕断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扯布也像划我的神经。

“小姨,你现在怎么也抽烟啦?”我把衣服递过去,那股子烟味混着威士忌的酒气直冲鼻子。

“抽根烟咋了?小姨心里苦啊!”小姨猛地打断我,嗓门一下拔高,带着酒蒙子的蛮劲儿。说着就把那小半截还在燃烧的烟头,狠狠地杵在柜台旁边一个塑料招财猫的脑袋正中心!“滋……”一股塑料烧焦的糊味飘出来,猫头上顿时多了个丑陋的小黑坑!跟她来的那仨妞立马哄堂大笑。其中那个穿渔网袜的,还一屁股就坐在了旁边那个修修补补勉强能立的置物货架上,架子“嘎吱”呻吟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这群神仙连哄带劝送出去,拉卷帘门的时候,“哗啦”一下挂住了小姨貂皮大衣毛领子的一撮毛。她立刻用方言尖着嗓子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脏话,那词儿在窄巷子里跟炸雷似的。隔壁老张正好在拉他家的铁门,那铁链摩擦声混着小姨的骂街,真是绝配。

人走屋静,那香水味一时半会儿散不掉。我走到角落小冰箱那儿,开门一看,里面空荡荡,就摸到最后一个皱巴巴的易拉罐啤酒。拉开拉环,“嗤”一声轻响。冰凉的水珠顺着罐壁滑落,滴在监控主机屏幕上——那是我省了大半个月烟钱装上的,四个红点点像四个沉默的小眼睛在屏幕上闪啊闪。我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冰啤酒,凉意从喉咙直蹿进胃里。屏幕上红光跳着,一个探头画面慢慢扫过墙角——那儿还剩个货架,前天被那帮孙子踹成了s型。

我靠墙站着,冰凉的墙壁贴着后背。眼珠子扫到了前天被美芬挪到仓库当中的那块穿衣镜。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神儿有点空,身上的灰卫衣领口都脱线了,一根灰线头在哪儿随风荡……看着这副德行,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蒙了层灰。突然,抽屉最底下那东西又钻进脑子——黄露那张借条。签名旁边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好像也蒙着灰,显得特别刺眼。

冷风“呼”地灌进来,卷起了地上几片塑料泡沫屑。美芬拎着个便利店的白塑料袋闪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塑料袋外面都结了一层白霜。

“给。”她把袋子撂我旁边的货箱上,袋口敞着,里面是关东煮的纸杯和几串萝卜牛杂。“火锅有啥好吃的,费钱还吃不饱。”她声音平平,自己也在旁边的货箱上坐下,拿出串也吃起来。我俩就蹲在冰凉的货箱上,沉默地啃着东西。白乎乎的热气在冷空气里飘。仓库里就剩下我俩咀嚼的声音和外面偶尔传来的汽车声。

她突然停住,咬了口萝卜,含混不清地说:“刚才她身上那貂……我认得那牌子新款。”她抬眼皮扫了我一眼,又低头啃牛杂,“吊牌都没摘呢,就是显摆来了。少说得这个数。”她含糊地报了个价,够买我这一货架的卫衣了。

第二天下午。汪佳手里那杯奶茶外面的冰水珠,被她调皮地贴我手背上,冰得我一哆嗦。那冰水直接钻进表带里,真提神!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针织长裙,看着特别温婉。她指着步行街对面新开的饰品店说个不停,袖子滑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截细细的银链子——跟我上周在市中心珠宝店橱窗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当时盯着看了好几眼。

“快!那边瞧瞧去!”她突然兴奋起来,拽着我胳膊就往步行街拐角跑。细高跟鞋“哒哒哒”踩过金属下水道格栅,那声音脆生生的。

裤兜里的手机就是这时候开始震的。肯定是美芬发来的出货单或补货单,平时都这样。我刚想摸手机看看。

“哎哟!”手刚碰到手机,汪佳整个人突然一歪靠我身上,暖乎乎软绵绵的劲儿。“糟了!鞋跟卡住了!”她带着点撒娇的懊恼,一只手紧紧抓着我肩膀,光着小腿抬脚拔鞋跟。那动作间,蕾丝短袜的上沿儿蹭过我手腕的皮肤,有点痒。这感觉一上来,我脑子里猛地跳出去年差不多的场景:美芬在仓库搬个大样衣纸箱子扭了脚,疼得龇牙咧嘴,也是一把就死命抠住了我胳膊。

我蹲下去帮她拔鞋跟。正拔着呢,旁边烤肉摊的油烟味儿混着隔壁店的浓香香水味,直往鼻孔里钻,熏得慌。汪佳突然也蹲下来,凑到我耳朵边上,压低声音带着点紧张:“嘿……那边,巷子口……有两个人……好像在瞄着咱俩。”热气喷进耳朵,我后脖子汗毛“唰”一下就立起来了。

趁蹲着,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她指的方向——俩穿黑夹克的男的,半藏在步行街进巷子的拐角阴影里。其中一个胖子,正低头点烟,“啪”的打火机火苗一亮,瞬间照亮了他虎口上青色的蜥蜴纹身。

“操,就是他们。”我心里咯噔一下,攥紧汪佳的手猛地站起来,拉着她就往人多的大街上快走。手心立马就出汗了。走出去没多远,对面奶茶店门口,一个穿普通格子衬衫的男人靠在灯柱上,眼神锐利地扫过来。他左眉毛上那道长疤,像条僵死的褐色蜈蚣趴在脸上,阳光下格外显眼。

蜥蜴男和刀疤脸,一左一右,明显包抄过来了。我心跳开始擂鼓。

汪佳大概想缓和气氛或者真没注意,突然在一家婚纱店巨大的玻璃橱窗前停住了。“嘿,”她晃晃我的手,指着里面闪闪发光的鱼尾款婚纱,“这个好看不?”语气努力装着轻松。我哪有心思看婚纱啊,眼睛死死盯着玻璃反光——身后不到五米,那俩黑影儿正快速逼近。街上人不少,可谁也没注意这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不能再等了!我猛地一扯汪佳的手,几乎是拖着她钻进了旁边一家吵死人的电玩城。兑币机“哐当哐当”吐硬币的声儿,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灯光狂闪乱晃,暂时盖住了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