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当旧梦与新债相逢(1/2)
那天在仓库里正翻找手机,琢磨着喊几个手脚麻利的姑娘来打包发货。手机冷不丁就震了,蓝幽幽的屏幕光,把空气里的灰都照亮了,阳光打在垒得老高的纸箱子上,光斑碎得跟撒了把盐似的。
“喂?” 我先听见一片沙沙声,外头还有收布头板车的“突突”声。瞄一眼屏幕,0571杭州的号,瞅着有点眼熟。说不上为啥,这串数字像根小针,冷不丁在心底那旧伤疤上扎了一下。
把手机捂耳朵边上,先是“沙沙”的电流声,背景里还掺着远处运布匹三轮车的“突突”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边传来细细的呼吸声,像是憋着劲儿呢。“喂?再不吭声我可挂了啊!”我有点烦,身子歪着靠住卷帘门冰凉的铁门框,看着门外市场里拉板车的丁师傅冲我点了个头。
“生意还好吧?” 电话里忽然飘出来一句,那腔调,软乎乎的还带点南方口音,带着一股子熟劲儿,一下子就把时光这把锁给撬开了。手一紧,下意识攥住了门框上的锈铁皮,剌得掌心生疼。脑子里“嗡”一声,2003年,学生会给安排的卖酒的工作,我在夜场扯着嗓子卖啤酒,她就站在炫目的霓虹灯牌底下,捧杯珍珠奶茶,笑嘻嘻看着我。灯光把她头发梢染得五颜六色。
我抹了把后颈的汗,秋老虎混着翻江倒海的回忆,整得有点喘不过气。“美芬?”这名字自己就蹦出来了,说出来感觉嘴里发干发涩,像撬开了个铁皮糖盒子,里头存久了糖疙瘩都硬得硌牙了。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秋涛路站到了…”的电子报站声,跟投进静水的石子似的。“我…我在秋涛路后头这片仓库区。”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眼有点发紧。挂了电话,我就琢磨,人这一辈子啊,真就像这仓库里堆的布,你以为压箱底落灰了,指不定哪天哪个老客户、老朋友一掀开,那布料还是那块料,只是上头的折痕多了几道。
二十分钟不到,仓库区铁栏杆外面就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儿。美芬。薄薄的米色针织开衫,烫的老式玉米须小卷,颜色看着有点黯淡了,不像从前那么精神。肩上挂着个“杭州解百”的购物袋,磨损得不轻,牛仔裤膝盖也磨得发白,鞋跟上还沾着几片梧桐树叶碎片。这副光景,跟她身上那股子曾经鲜亮的劲儿比,有点落差。我想起在夜场那会儿,她踮着脚帮我挂价格牌,后脑勺上的草莓发圈一晃一晃,还有那个夏天大暴雨,俩人抱着促销单缩在天桥下躲雨的狼狈样儿。你看,时间这东西,最擅长在人和东西上打烙印。
踢开挡道的空蛇皮袋,里头哗啦啦滚出些塑料尺和纽扣。仓库里惨白的灯光下,我那破诺基亚屏幕闪着慢吞吞的光。隔壁咔嚓咔嚓裁布的电剪声,混着染料和包装箱胶水的味道,但也压不住一丝熟悉的力士香皂味儿——当年城中村出租屋里,我经常去她那里吃饭,看影碟。她每次洗澡出来,就是浓浓的香皂味道。现在回头看,那时候挤在小屋里畅谈理想的简单日子,竟然成了挺奢侈的回忆。
摸出红双喜,烟嘴都快让我捏扁了。03年冬天在夜场守夜,冻得不行,俩人裹一条破毛毯,分抽半支烟,她老被烟呛得咳嗽,睫毛挂着小水珠。现在看她伸手要烟的利索劲儿,挺感慨。就是染的红指甲油有点斑驳了,像年久失修的朱漆。她吐出一口烟,青烟被墙角呼呼转的排风扇搅和散了。一抬头,墙上2005年挂历刺眼得很,有个日子被红笔狠狠圈上了——要命的“还钱日”。
那时候真穷啊,深更半夜在路边摊数兜里的钢镚儿凑钱吃宵夜,她总把最后几个硬币塞我手里,非得去吃那贵点的新丰小笼包。现在?现在是为“还钱日”愁。在生活这个擂台上,穷就像个不依不饶的对手,换着花样跟你过招。
天擦黑,市场里拉货的三轮铃声稀拉了。美芬耳朵上那对小小的珍珠耳钉,在昏暗里一闪一闪,像极了我俩那年挤在断桥上看河灯的样子。她突然“噗嗤”笑了,眼角的褶子里都积着仓库的灰:“还会想起一起看碟的日子吗?碟片哥的爱情片都快被我们看完了。”我这心里一抽——那个小阁楼里,我俩挤着看《甜蜜蜜》,她哭得稀里哗啦,脸上的妆蹭了我一肩膀,黑乎乎像片墨渍。年轻那会儿的情绪啊,又浓又烈,跟劣质墨水似的,晕开了就很难弄干净。
我哐啷哐啷拖来两张折叠椅,美芬起身让了下,针织衫蹭到旁边堆的样品t恤上——那是我新设计的sudu卫衣,印着水墨侠客的背影。她赶紧挪开,那侠客的纹路在光里幽幽一晃。这设计灵感,多少就来自于当年挤在小黑屋里做着武侠梦的自己?看来有些梦,再穷再难,也死不了,只是换了种存在形式。
05年的秋蝉在外头死命嚎,隔壁仓库破收音机滋滋啦啦放着《老鼠爱大米》。空气里是新布料的染料味,有点苦。
“那场火…” 美芬开口了,涂着红指甲油但有点剥落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上那个买啤酒送的铁皮烟灰缸边沿划着圈儿。我眼角瞥过她手腕,隐隐有点不太深的淤青痕迹。这让我又想起03年非典解禁那天,我俩在河坊街人堆里抢板蓝根,她那会儿手上还戴着我从义乌小商品市场买给她的琉璃镯子,亮晶晶的。现在那镯子呢?估计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样,碎在某个角落了。
外面收废品大爷的吆喝声伴着三轮车碾过地上小配件的叮当声进来了。我起身去开角落那台落满灰的旧电风扇,叶片一动,带起更多的灰,有几缕飘落在她微卷的头发上。灰尘这东西,生活里到处都有,避不开。
“去年腊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烟灰簌簌掉在磨白的牛仔裤上,“那混蛋,一把钞票摔我脸上,新票子,飞过来刮在脸上,比耳光还疼。”
天更黑了,影子顺着仓库的墙壁爬升。我按亮手机,屏幕的绿光映出她脸上的纹路。当年深秋在她出租屋裹着毯子看《海豚湾恋人》,她说张韶涵眼角那颗泪痣像快掉下来的星星。现在她脖子上那细细的银链子,坠子在暗影里模模糊糊,随着呼吸轻动,倒有点像那年黑漆漆江面上看不见的渔火。
“是老陈…”她猛地攥紧那个“杭州解百”袋子,袋子瞬间皱成一团,“他急了,抄起墙角的消防栓就…”声音抖了。外头拉板车的声响,伴着不知谁家破喇叭放得震天响的《两只蝴蝶》。我下意识看了眼墙根码得高高的布卷——下面压着我新设计的“青城派”剑谱印花雪纺料子,还赶着出货呢。有时候吧,眼前的困难就像这堆成山的布,沉甸甸压着你,喘不过气。
夜风吹开她额角的头发,露出一小道很淡的旧疤。我摸出钱包,夹层里有张泛黄的老照片,背面还粘了点吴山夜市糖画的渣儿。美芬突然伸手碰了碰我手腕上那块裂了缝、嵌着灰土的塑料表带——那是在文三路数码城跟老板磨半天嘴皮子才砍下价买的生日礼物。这点念想,就是风浪里抓住的浮木,证明我们都曾在青春这条河里扑腾过。
“老陈凑那些钱那晚…”她声音哽住,指甲掐进手心,“他蹲在医院走廊的水泥地上数硬币,一毛的,五毛的…硬币的年份,97到03的,都齐了。”隔壁大排档的油烟味儿混着仓库里染料的刺鼻气飘过来,这味儿挺奇怪,一下子把我拉到龙翔桥夜市的烟火气里。所谓生活气息,有时候闻起来就是汗味、油烟味,还有点尘土味。医院走廊水泥地上的硬币和老陈数钱佝偻的背影,这就是普通人在命运铁拳下最真实的写照。
我用钥匙串上那个关节生锈的小指甲剪,嘎吱嘎吱铰开一包新的红双喜,点着,烟头“噗”地冒出点火星子。美芬却轻轻哼起了《东风破》,混在隔壁电剪的嘶嘶声里,在堆满服装箱的仓库里撞来撞去。我们的人生轨迹,谁也不是按照最初画的蓝图走的。这仓库,堆满布料的“sudu工作室”,成了我们这对当年钱塘江边喊口号“要干大事”的青年男女,在05年深秋一个狼狈的汇合点。
夜终于黑透了,秋雨淅淅沥沥敲打铁皮屋顶。美芬的珍珠耳钉时不时反点微光,像那年夜场积水上飘的旧电池。她站起身,动作有点大,“哗啦”一下带倒了旁边一个装设计稿和样布的收纳盒,纸张和几件“天山派”雪峰图样t恤滑落下来,在地上窸窣响。那声音,跟钱塘江大堤往黑水里扔石头的动静一模一样。声音没变,扔石头的人变了。
那个电话,还有她断断续续讲起的过去两年,像这仓库棚顶漏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全砸回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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