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没有利息的借款(2/2)
天边刚透出点青蓝色,雨丝就不知趣地落了下来。我在采荷新村那个公交站牌旁来回踱步,玻璃上贴着褪色的“动感地带”广告画,李宇春那句口号早被雨水泡花。拨通波波的号码,“童话”的彩铃刺破清晨的静,响得人心慌。
“喂?”那边传来个哑嗓子,一听就是刚被吵醒,还带着被窝里的暖乎气儿。
“我,汪哥。”嗓子有点干,咽了口唾沫,“四季青有个档口,月租八千……”
听筒里传出一阵“哐啷哐啷”搪瓷缸子响,接着是拖鞋拖沓的声音。
“多少?”她干脆利落地打断我,声音清醒得像一夜没合眼。
穿过杭海路那会儿,脚底下踩的梧桐落叶“沙沙”响。波波裹件洗得发白的森马连帽卫衣蹲在马路边边,马尾辫胡乱歪着,怀里紧紧抱着个“麦德龙”的大购物袋。
“要多少?”她一脚踢开地上沾了水的《电脑报》,又问,直来直去。
我在站台台阶上摊开记账本,拿圆珠笔尖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两万,算你入股……”
“啪!”一个牛皮纸信封结结实实拍在摊开的账本上,纸都泛黄了。波波咬着皮筋重新扎头发,露出后颈雪白的一片。“数。”她朝纸袋努努下巴,指尖夹着的红双喜烟,烟灰一截一截往下掉。
05年版的百元大钞,油墨味都那么新鲜,捆钱纸上的“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大红字还透着亮。我掏出那把笔帽都裂了的英雄钢笔写借据时,看见笔帽里还塞着半张去年冬天夜市交费的收据——那次也是波波帮我垫的钱。
“利息照信用社的给……”话还没说完,被她截断。
她一把将借条对折塞进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后兜,“说什么利息?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和跟你一起赚的钱,打工熬夜挣的每一分钱,全在里头了。兄弟,你得给我支棱起来!争口气!” 真正的朋友情,不在嘴上,在行动上替你扛事儿。认下这个,比借条上画押更值钱。
天大亮了,我们缩在楼道口分一个热气腾腾的葱包桧儿。推早点车的大爷经过,车把手上挂的破收音机“滋滋啦啦”地放新闻:“阿里巴巴宣布正式完成收购雅虎中国全部资产……” 时代的车轮碾过路边摊和我们小小的钱袋子,却很少人注意到。
看她蹦上18路公交的背影,我捏捏帆布包里那沓带着余温的钞票。公交车开走带起的风旋起地上半张纸,是去年我们网店冲钻时发的促销单,“全场包邮”几个字在风里打个滚儿,轻飘飘地朝着四季青的方向飞过去。
揣着那份皱巴巴、像是刚在青山水库打捞上来的“创业计划书”,我硬泡了七个通宵,把1688上的广州服装供应商翻了个底朝天。这“潮牌”的水啊,看着光鲜亮丽,跳进去才知道,比水库蓝图上的等高线还复杂难懂!
淘宝首页高挂着“你敢付我敢赔”的橘色大横幅,可我那网店重开张好些天了,浏览量稀少!找到四季青物业的老周递上根利群烟,这老油条嘬着烟,眯着眼上下打量我:“小兄弟,现如今啊,门槛精着咧!光有网店?不行!得实体档口网店两张皮,人家才信你是正经买卖。押三付一的房租,再加上头一批货款,没个十万八万的铺路石,想从这市场趟过去?门儿都没有!” 烟灰缸一会儿就插满了白沙烟的尸体,像片小树林。
电话薄都快被我翻散架了。小茹那头接起电话,背景音杂得跟菜市场开张似的:“喂?!四季青拿货呢!晚点说啊,哥!” 她摆夜市风吹日晒攒那点辛苦钱,在我喉咙眼儿里滚了三滚,愣是没好意思吐出口。国浩在电话那头的笑声,活像舟山东路夜宵摊上啤酒瓶叮当乱碰:“兄弟!当我是富二代啊,搞金胖商城,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债,昨天帮老板娘改五十条牛仔裤,收工钱三百块!要么…你来给我搭把手拆线头?” 他那头背景音轰轰的,正是景芳亭早市特有的喧腾交响,电动三轮的喇叭声能刺破天。
碟片哥的电话彩铃是《冰雨》,响了大半分钟才接,声音含含糊糊像是没睡醒:“城管现在跟打地鼠似的专治咱流动摊!上个礼拜刚交了两百张《大长今》的‘学费’!” 他说请我吃沙县聊表“慰问”。可我眼珠子盯着qq聊天框里,四季青那档口老板最后一条警告:“明早9点前不付3成订金?那就转下家喽!” 手里二十块一包的利群烟,猛地呛了一口,辣得眼泪差点下来。
武林广场的大喷泉突然嗞水,细密的水雾掠过旁边招商银行电子屏上滚动的金价行情数字。上次去找瑶瑶姐,她那会儿脖颈后面飘着真丝雪纺的系带,正手把手教档口小妹用淘宝助理上传新款照片,动作干净利索。“你这大学生创业啊,最好走走路子,看看政府那边有啥扶持政策没?” 这话音儿跟着电梯“叮咚”升到三楼,就散在热烘烘的空气里了。我捻着手机按键上几乎磨没了颜色的数字,最终,那个号码也没拨出去。
暮色四合,四季青大楼的玻璃外墙渐渐吞没了晚霞。坐在寝室里,我盯着青山水库实习合照上那个穿着橘红色救生衣、傻笑的自己,水库的水气好像还萦绕在鼻尖。猛地想起来——上个月在四季青二楼憋得慌,跑到厕所隔间,正好听见外面俩老板娘聊天:
“聪明的都懂得把档口当仓库喽…网上流水看不见摸不着,可那才真是生金蛋的鸡!”
得,这意思够明白了!实体档口加网店这张“皮”,是非披不可了!钱袋子不争气,空有想法也不行。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杭州像被捂在一盆温吞的洗澡水里,空气飘着黏糊糊的栀子花香。我坐在武林广场磨掉漆的长木椅上,膝盖头工装裤上青山水库蹭的泥点还没洗掉呢,像个褪色的标签。四周白领们脚步匆匆,几对小年轻嘻嘻哈哈举着奶茶路过。我低头瞅着手机壳裂开缝的诺基亚屏幕,短信列表里躺着南希刚回的消息:“哥,对不住啊,实习工资全贴房租了…” 牙根不自觉地就咬紧了腮帮子。
屁股底下硌着张皱巴巴的《都市快报》,头版马云在浙大演讲挥手的大照片,边角被昨夜的雨水濡湿了墨迹。此时眼前广场超大led屏正循环播放着淘宝那句着名的口号:“你敢付我敢赔!”,穿碎花裙的模特在电脑屏幕前笑得阳光灿烂。这幅画面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口袋深处,那张写满算式、沾着汗渍的“四季青档口预算纸”,被我死死攥成了个硬团。抬头看着马路斜对面巨大的广告牌——“阿里巴巴中国站 ”,那红色的logo,在一片灰蒙蒙的天色下,亮得像烧红的烙铁。
我咬咬牙,一跺脚,得去找能“解题”的人。跑到意法服饰城那气派的大旋转门前,一股子混合着高级香水的冷气劈头盖脸砸过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到三楼一眼就看到瑶瑶姐了,她正歪着脑袋,用肩膀夹着最新款的手机,涂得鲜红鲜红的指甲在ibm笔记本键盘上飞得像跳舞似的。“那件韩版双排扣大衣,对对对,焦糖色那个,‘糖糖家’急要五十件,发申通,必须次晨达!”她抬头看见我戳在门口,耳垂上那对亮闪闪的水晶耳坠一晃,晃出一道挺扎眼的白光,嘴角立刻就扬起来了:“哟!大学生总算想起我这个师傅来了?稀客啊!”
我硬着头皮,盯着她身后那一排跟真人似的塑料模特身上挂着的精致呢子大衣,那吊牌上的零售价高得离谱,是我在四季青看到的批发价的翻倍还拐弯。感觉喉咙被只大手攥紧了,但我得说话:“姐,看上个档口,在四季青二楼,”我指甲狠狠掐进手掌心,疼,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手头实在紧巴…能不能…先借我十个?”话说出口都觉得烫嘴。旋转楼梯那儿咚咚咚跑下来个小姑娘,拖着个巨大无比、鼓鼓囊囊的黑色快递袋子往门口的三轮电瓶车上怼,那塑料袋上印着的“支付宝担保交易”橘黄色大logo,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扎心。
瑶瑶姐“哐”一声把手里的新手机撂验钞机上,差点把那娇贵玩意儿碰个坑。她没多话,扭身咔哒打开了墙角一个沉重的绿色保险柜。柜门开合带起的灰尘在灯下飞舞。她利索地数出十捆用银行白纸条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啪”地一下推到我面前:“去年双十一那通宵打包累死老娘的时候,整个四季青,除了你,谁帮过我扛那些死沉的大包裹?”钱堆过来,一股子防蛀防霉的樟脑丸味道直冲鼻子。她习惯性地嘴角一挑,带着点精明算计也带着点真心实意,“知道为啥选这犄角旮旯吗?当年老娘来抢这破地方的时候,都没人拿正眼儿瞧!”她嘴唇上的亮粉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眼角那些细细的、不易察觉的褶子——那是在四季青这片江湖里,起早贪黑、讨价还价、跟人斗智斗勇硬生生刻下的年轮。
隔壁工商银行的atm屏幕闪烁着蓝幽幽的光,卡一插进去,机器咔啦咔啦响了老半天,终于慢悠悠吐出来一张薄薄的回单。墨粉印出来的“.00”那几个零,在初秋微暖的阳光底下泛着一股不真实的蓝色。刚把卡揣兜里,对面音响行大喇叭突然炸响,放的是周杰伦那首悲悲切切的《夜曲》。我攥紧那张薄薄的回单,手指头捏得发白,一步一步穿过四季青那座永远人头攒动的天桥。桥底下,“哗啦哗啦”撕扯胶带的声音、点货报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得能把耳朵填满。可就在这片充满汗味儿、灰尘味儿和勃勃野心的市声鼎沸里,我耳朵眼深处,居然清晰地听到了青山湖水库浑浊浪头拍打岸边石头的哗哗声,从心底深处闷雷一样滚过。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一种深远的召唤,也像是在提示着什么。这就是命吧,从康桥工地的钢筋水泥缝里,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一路跋涉到四季青这钞票漫天飞旋的中心,我这点儿小本钱,终于像颗掉进河滩的石头,笨拙又固执地往命运的深水里沉了下去,冒了个泡儿。而这沉底,不过是另一场折腾的开始——没人告诉你,那市场里的水,比你量过的所有图纸,都深不可测。
在人生这盘棋上,光使傻劲儿不行,敢借东风、会用巧劲儿才是本事。但借来的风,刮起来也格外快,稍不留神就把人带沟里去了。你得知道风从哪来,又终将吹向何方。钱解决了开头的门槛,但后面门里的水深火热,才是大考。
从康桥工地的钢筋丛林到四季青喧嚣的档口,走过的每一步都像在铺一块地基,有时摇摇晃晃,有时坚如磐石。这世界变起来比图纸快多了,而每个人,都像是散落在城市里的钢筋,流动,寻找,最终要么成为大厦的筋骨,要么被淘汰成废铁。我的那点小折腾,搁在时代的洪流里可能连个水花都不算,但这点自知之明,恰恰是我在工地、在学校、在库房、在档口,一寸一寸用汗水和清醒量出来的。后面的事还长着呢,跟那杭州湾的潮水一样,起起落落,没有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