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信用卡的黄金时代(2/2)
可现实这东西,专治各种不服。一晃两年多过去,2008年的某一个晚上?记不清了,反正就记得自己站在钱塘江堤上,我对着黑黇黇的江水,胳膊一抡,“嗖”地一声就把旧钥匙扣扔进去了。水面让月光一照,碎银子似的一片晃眼。就在那钥匙扣“噗通”沉底儿的几秒钟里,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头响起徐老师那哑嗓儿了:“小子,记住了,真正的好钢,它不是硬挺挺杵那儿就行的,它得‘回火’!烧红了再捶打,捶打了再烧红,这样才经得起折腾,才有韧劲儿!”这话我当时听着也就那么回事,扔钥匙扣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它会在几年后那么应景。
在银行的日子,咋形容呢?就像是把你塞进了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早起眼皮还粘着呢,鼻子最先认路——永远是茶水间那股子廉价速溶咖啡味儿,那是主管梁峰的“回魂汤”。办公桌上那个电脑屏幕,一开机,“待办事项”那儿保准血红血红的挂着个“99+”。打印机?嗬,那就是个不知疲倦的话痨,一天到晚“吱嘎吱嘎”往外吐合同,吐文件,在你桌子角边上堆成摇摇欲坠的纸山。每个月雷打不动开“打鸡血大会”,区域经理站台上唾沫横飞,手腕子上那块亮闪闪的欧米茄总在ppt闪烁的光影里划出一道道刺眼的弧。“从零开始的小白,到管一片儿的区域经理!五年!就五年!凤凰就得涅盘!”这口号喊得新人们热血沸腾,眼睛冒光。可有回在茶水间,我听见工龄快十年的陈姐一声冷笑:“切,他那会儿入行?好时候!房价才他妈几千块一平!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有熬得住的。有那么一个大半夜,干到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把第37份征信报告塞进碎纸机。碎纸机“嗡”一声,绞得可欢实了。斜对面格子间突然探出个顶着鸡窝头的脑袋,是欧阳小平。这丫头手里举着个全家桶,眼神空洞地问我:“嘿,赌不赌?看这个月咱俩谁打车费先破两千块?”她明晃晃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一屏接一屏的excel表格,密密麻麻。身上的白衬衫不知道啥时候绷掉了第三颗扣子。我俩对着窗外那片彻夜不眠的霓虹丛林,机械地碰了碰手里冰得掉渣的可乐罐子。那股子渗进掌纹的寒气,当时没觉得,现在回味起来,多像一场无声的、提前进行的散伙饭啊。
最讽刺的一幕发生在我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季度表彰会,我穿着西装,攥着张热乎乎的、烫着金字的“服务之星”奖状,站在全分行同事面前念我“精心”准备的发言稿。说真的,那稿子内容我现在想起来都脸红,跟喝了二斤工业酒精似的:“真正的银行人!就该主动请缨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活儿!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每天至少完成十二项任务!从给客户复印材料,到收拾柜台桌子,啥活儿都得干,这才叫全能!客户就是上帝!就算凌晨三点打电话咨询理财,你也得立刻、马上、带着熬得通红的兔子眼和发自肺腑的微笑,对着话筒来一句——‘may i help you, sir?’”我的声音在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声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振,自己听着都觉得假。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没走几步,在消防通道门口,我就让人给堵了。傅军的大徒弟宋晓蓉,那寇丹指甲差点儿没把我胳膊肉给掐下来:“汪哥,你是不是加班加傻了?!你刚在台上喷什么呢?!上个月信贷部小吴被催放款逼得胃出血住院的事儿你忘了?!你这话是想卷死谁?!”她身上那股子晚香玉香水味混着没散干净的烟味直往我鼻子里钻,猛不丁让我想起上周路过行长办公室,门缝里挤出来的只言片语——关于新设分理处主任的人选,副行长那个连三张报表都看不明白的外甥名字,就那么轻飘飘地落进我耳朵里。
走那天,心里头反而空了。我把抽屉里攒了大半年的出租车票一张张摊开,铺满了整张办公桌面。蓝色的票面连起来,像一堆等着南飞的迷途候鸟留下的轨迹。人事主管小叶递过来那张薄薄的解约协议,我瞅了一眼,社保缴费记录那栏的小格子,就像掐着秒表一样,精准地停在了今天这个日期。迈出三瑞大厦的时候,看大门儿的老张头儿,平时话不多一人,突然紧走两步过来,往我手里硬塞了一罐冰镇王老吉。“都走了?”他顿了顿,皱纹挺深的老脸上没啥表情,“我看你们这拨儿年轻人啊,就跟那atm机里的钱似的,一沓沓看着挺满当,也挺新挺精神,可细想啊,来来去去,不都是早早就给设定好程序的卡片人生么?”
一咬牙,一跺脚,转头就投奔了光大银行信用卡中心。报道那天,我还特意绕了个道,去看了看以前深发展那大楼。人家新装修了,贵宾理财区那叫一个高大上。隔着铮亮的防弹玻璃,看见里头有客户经理正点头哈腰地给一贵妇讲黄金走势图,西装笔挺,胸口挂着的工牌都换成了暗金色的,“资深客户经理”,够亮堂。就在我隔着大玻璃看里头“岁月静好”的同时,玻璃上很清晰地映出我当时的样儿:左手紧紧捏着光大刚给我发的、还带点儿塑料味儿的工牌,右手呢,没事儿人似地揣在裤兜里,可手指头正不自觉地摩挲着兜里那枚u盘——里头装着的,全是我在深行那两年,绞尽脑汁攒下的那批优质客户的详细老底儿。这东西,现在就是我的战备粮。
时间轴跳转到2008年3月13号。杭州的春天憋着一股劲儿,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跟老天爷的水龙头拧不紧似的。光大银行建国支行那座三层小楼,玻璃幕墙上水珠子一道一道往下爬。
推开三楼卡中心那扇磨砂玻璃门,迎接我的是——一股子陈旧中央空调“呼哧呼哧”的哮喘声,像极了老牛喘气。一个挂着叫“沈振华”工牌的胖男人,行政主管,把一叠合同“啪”地按我面前。翻开一看,薪资那栏赫然俩大字:“面议”!这俩字儿透着一股浓浓的不靠谱感。正懵着呢,隔壁工位一个戴金丝细边眼镜的姑娘笑眯眯地把头伸了过来:“嘿,新来的吧?别被这‘面议’吓着。咱这儿的工资,得等你拉来的第一笔业绩提成落地了,才算得了数!”她桌上一个镶着亮片水钻的工牌架子挺晃眼,里头那张卡纸上印着俩字:“陆佳”。那俩字在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精明。
第一次开晨会,我盯着投影仪那道光束里浮动的细密灰尘,像千万只小虫在跳舞。脑子里突然跟过电似的,蹦出我奶奶躺在病床上攥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娃啊,记住,别总指望着别人给你掌灯,你得想法儿活成自己的灯,自己能照亮自己脚下那块地儿才行…”卡中心这地方的办公桌倒是宽敞,白花花的,显得特别亮堂。我带来的那个招财风水摆件,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底下闪出诡异的光斑。新人培训,讲师在上面喷着唾沫星子讲“陌生拜访技巧”,底下那些新人跟小鹌鹑似的,在笔记本上记得刷刷的。我呢?不动声色地翻开我那本客户分级表,在几个名字后面重重画上红色的五角星——这几条大鱼,可都是当年深更半夜还被我伺候过理财问题的老板们。嘿,您猜怎么着?今天他们在我的新地盘上,摇身一变,成了刚拉到前线的战略储备粮草!
在卡中心干久了,也免不了想起老东家。有那么一回加班,正吭哧瘪肚整风控模型呢,电脑屏幕冷不丁跳出来一个玩意儿——深圳发展银行的系统登录界面!那个熟悉的蓝色logo傻乎乎地杵在那儿。我握着鼠标,盯着它愣了足足有半分钟,脑子一片空白,像卡碟了。直到茶水间那边“叮”地一声——不知道谁热完饭的微波炉响了——才给我拽回来。
起身去冲咖啡提神,抄起那个用了多年的马克杯,杯底静静躺着宋晓蓉半年前送我的那个小小的金箔勺子,在褐色液体的折射下,闪着一点点微弱、但执拗的光。这光跟我窗外的城市一样,那会儿应该凌晨三点多了吧?钢筋玻璃大楼跟电子广告屏还死扛着不熄灯,一大片一大片的光,硬把城市照得跟白天似的。这场景,跟当初培训基地看的那个华尔街纪录片,里头号称“永不熄灭的灯光”,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当时看着觉得是奋斗的希望,现在瞅着…有点刺眼。
现在的团队可比深发展那会儿热闹多了。丁奕这小子报到的时候,背着一活页夹的陌生拜访话术指南”,一看就是有备而来。马姐,挎着她那个印满了各大银行logo的帆布包从民生银行直接跳槽过来的,老江湖了。刚开始那会儿最带劲的是晚上加班开会。四个人围着写字楼里那张快散架的折叠桌,咬着冷汉堡,唾沫横飞地策划着怎么扫遍杭州各大商业区。打印机没日没夜地吐客户资料,白花花的纸张很快就淹没了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有次团建吃火锅,李勇这狠人,夹着一块鸭血片,在翻滚的红油锅底里“指点江山”:“这么地!延安路那块儿的银泰商圈归我承包!丁奕,年轻能跑,西湖文化广场那疙瘩给你!马姐,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那些老板娘,就认你这张有经验的脸!你的主战场!”滚烫的牛油锅底翻腾着冒着泡,蒸腾的热气熏着我们的脸,感觉看出去,整个杭州城的信用卡额度都像锅底的泡泡一样,呼啦啦往上冒!
头两年,真是赶上了卡圈儿的“黄金十年”。08年深秋,一个礼拜我们四个愣是弄出去八百多张卡!一炮而红!庆功宴摆在了黄龙洞附近的大排档。马姐估计是喝高了,踩着凳子就站到了塑料餐椅上,手里举着扎啤杯,“砰”地一声敲在桌沿儿上:“想当年在民生,为点破资源!三斤白的喝下去都不定好使!在光大!兄弟姐妹们看看!咱拿数据说话!!”那嗓子敞亮!她脖子上那条施华洛世奇的黑天鹅吊坠,在烤鱿鱼的烟火气和顶上的白炽灯光里晃悠着,那反射的光,比柜子里锁着的啥“优秀员工”奖牌都闪亮!那会儿工资真不含糊,月月进账没有低于五位数的。最狂那回,在万象城,看中件巴宝莉的风衣,眼都不眨,刷就完了。pos机“滋啦”一声吐出来的那张小票,上面的数字长度,快赶上我在乐购超市推一车杂货的购物清单了!
可你懂得,好日子总有过头的时候。行业的裂缝,在狂欢底下早就悄咪咪裂开了。我在解百商场支摊儿推广的时候,好么,斜对角没两天就支起了民生的台子!那阵仗更大,不仅送的积分翻倍!还搞了迪士尼联名卡!我们的宣传单页被穿堂风一刮,跟没头苍蝇似的满场飞,那感觉,跟眼瞅着肥皂泡要碎差不多。更要命的是,有次路过主管的行长办公室,门没关严实,吵架声直往外冒:“……不良率(就是坏账)!都破警戒线了!你们市场部还只管往前冲?!这刹车再踩不死,窟窿大了谁填?!”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墙上一面面小红旗(代表业绩达标)的光影,被条条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条被宰了的锦鲤。
卡中心四十号人,像沙漏里的沙子,漏得那叫一个快。坐在我对面那工位,总爱梳个梨花头的小姑娘,走的时候,桌子上就留了半盒没吃完的金嗓子喉宝。听说后来也没少吃这个续命,毕竟一天打二百通电话推销,嗓子不成破锣就怪了。后来有回加班整季度报表,一抬头,咦?发现电脑里oa系统显示的员工列表名字数量,比上个月打印出来的那份——直观地缩水了三分之一。离职率吓人啊!
现在每次路过建国支行那幢旧楼,走到楼下,我总会仰着脖子看看三楼那一排窗户。窗户玻璃通常都蒙着一层水汽,灰扑扑的。当年马姐带着我们亲手挂上去的、印着“冲刺百万!永争第一!”的大红横幅,早就不知道塞哪个仓库旮旯了。可那些跟堆积如山的信用卡申请表撕扯、被pos机签购单淹没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感觉那厚厚的钢化玻璃上,还留着我们当年写写画画、或者忙乱中手指划过的印子。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唯有楼下那一排atm机,还像沉默的哨兵一样蹲着,忠实地执行着使命:吐卡、吞卡、数钱、再吐出钱…那些冰冷的金属卡槽在日夜不息里折射出微光,仔细看去,里头仿佛也晃动过几张年轻、不知疲倦、混杂着不甘与渴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