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工牌下的2007(2/2)
这年春天还有个小插曲。汪佳妈妈,就是那位格力的财务铁娘子,来杭州参加省里的税务培训。戴维斯酒店大堂,我再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她胸前别着格力工牌,端庄,挺拔,讲话带着点金华官话的味道,特别是尾音那个“喂”字,像带着钩,特有韵味。她夸人直接得很:“汪经理年轻有为啊。”眼神亮堂,手腕上戴着块秀气又不失大方的手表。汪佳跟在后面,有点局促,头发上还别着个兰溪特有的锡雕发簪,听说是诸葛八卦村老匠人手艺。她走过身边时,总有股淡淡的甜香,那是金丝蜜枣的味道——跟上个月我在乐购超市驻点推销信用卡,总务科那位好心大姐塞给我的兰溪特产,一模一样。
那天的晚霞特别好,我们仨沿着西湖溜达。汪妈妈穿着圆头中跟皮鞋,走在青石板上“笃笃笃”的响。她忽然指着涌金门外那些游船说:“这船篷子,倒蛮像我们兰溪河上的茭白船喂。”
走到柳浪闻莺,汪妈妈包里手机响了,那架势,特有范儿:“李总监放心,金华那边的增值税转型试点数据,我明天一早就带回公司处理。”挂了电话,她转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小汪在深发展做信用卡,比我们这些搞几十年账本的老财务懂得新潮玩意儿咯。”这话听着是夸,可我总觉得里面有弦外之音。
风里飘来楼外楼的叫化鸡香味,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歇脚。汪妈妈变戏法似的从手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是用印着木刻年画的纸裹着的酥饼!她笑着用纯正的兰溪话说:“小汪,知道我们金华人有三样宝不?”我赶紧摇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火腿、酥饼、保俶塔——当然咯,这最后一样是你们杭州的!”她掰开酥饼给我们,那股混合着梅干菜和猪油的热乎香气特别冲。
湖面忽然飞过一只大鸟,水花溅碎了一湖月光。汪妈妈安静地看着湖面,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那个蜜蜡戒指,灯光下它发出温润、沉甸甸的光泽。她声音幽幽地说开了:“当年我跟他爸还在兰溪,半夜翻墙溜到兰江边去约会…”她顿了顿,笑容淡去,像被风吹散了。“现在年轻人谈感情嘛…”她话锋一转,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倒有点像你们推销的信用卡咯——刷的时候是痛快,等收到账单要还的时候,才知道里面利害深浅哪。”
这话像锥子似的扎了我一下,浑身冷汗嗖地冒出来,立马想到上个月有个客户投诉,死揪着循环利息那点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刚想张嘴解释两句,她却摆摆手,指着南边雷峰塔的方向岔开话头:“看见那塔尖没有?我们兰溪的能仁塔,可比它还要早上四百来年呢!”一阵晚风溜过,吹散了她盘好的发髻,几根银丝在路灯底下闪着光,格外晃眼。
那晚后来汪佳偷偷告诉我,原来汪妈妈私下查过我工作的底细!汪佳有点怯怯地学她妈妈的话:“妈妈说深发展虽然顶着特区的名头风光,但那信用卡的坏账率,比中农工建这几家大行,能高出两成还多!”她还从包里掏出个缠红绳的小陶罐塞给我,里面是腌得脆生生的小萝卜:“妈妈让捎的……说下饭还能醒酒,叫你应酬多时别忘了。”
汪佳有一天也来深发展找我办信用卡,填表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把工作单位地址“延安路话机世界”反复写错,圆珠笔尖把纸面都快戳出窟窿来了。她填着填着,突然嘀咕了一句:“姜俊上个月提店长了。”这句话像根细针,毫无征兆地扎了我一下。我心里一抖,手里正对着电脑屏幕输她单位名字呢,结果手一滑,把“浙江话机世界有限公司”,噼里啪啦直接敲成了“断桥残雪有限公司”!幸好键盘删得快。
2007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猛。一个傍晚,天突然像被捅了个窟窿,瓢泼大雨哗啦啦往下倒。我刚加完班锁上抽屉,汪佳抱着滴水的西装工服冲了进来。没辙,只好让她坐我那“小毛驴”电瓶车后座。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响,她缩在我背后,脸贴着我湿透的衬衫,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背上,有点痒,还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姜俊说下个季度重点推多普达手机,”她的声音透过雨声和雨衣,闷闷地传过来。我没接话,把电驴车把拧紧了些,雨点在头盔面罩上来回晃动,眼前的庆春路一片水光朦胧,梧桐叶子在雨雾里摇晃,像一片片浸饱了水的抹布。
回望2007,那真是个“魔幻”得冒泡的年份。一边是深发展那印着烫金字的饭碗,硬邦邦的,嚼起来费劲;一边是淘宝旺旺叮叮咚咚,催命鬼似的让我发货,活泛的像泥鳅;一边躺在硬板床的出租屋,盘算着月底账单;一边捧着个从兰溪捎来的腌萝卜罐子,心里头念着老家的亲奶奶。汪妈妈那番信用卡透支论的警示还在耳边响着,汪佳那句无心的“姜俊升店长了”也时不时挠一下心肝。
人生如同开车,有人能陪你跑一段高速路,也有人注定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看着汪佳和姜俊的名字越连越紧,我那点心思,就像那电脑屏幕上闪动的淘宝“169亿”和深发展那让人皱眉的工资单一样,一个耀眼往上冲,一个悄无声息往下沉。走哪条道,你自己得挑,还得担得起挑完这条路之后的甜酸苦辣。这一路起起伏伏,银行信用卡,淘宝小生意,病榻前的奶奶,还有青春里那些模糊的剪影……最终教会我一条硬道理:钱塘江的潮声永远澎湃,但真正沉在心底的东西,往往是最朴素、也扛得住岁月的东西。活着嘛,无非是在潮头浪尖站稳了,心里头还得留块晒谷场,落满了阳光和那些最粗糙也最真实的期盼。
2007年教会我的东西太实在了:
浪头子来了,别想什么姿势好看,先抱住块木头别撒手!金融改革、电商崛起,这些都是大潮。大潮面前,个人那点挣扎,就像漩涡里的蚂蚁。看清潮流,比闭眼蛮干强一万倍。淘宝那169亿砸下来的时候,还在银行里盯着那1800块底薪纠结,格局就小了。风口浪尖上,抱得住根浮木喘口气,就能等到浪尖把你推上去的时候。
人情这张信用卡,比银行发的更难还清!傅军、张其中这些凌晨蹲停车场、死磕七天签合同的兄弟;汪妈妈托人捎来的醒酒萝卜,里面藏着的是洞悉世事后的关心;朱佳林蹭饭时我们多煮的那几勺米饭;奶奶藏在枕头底下等我回家的香糕;还有那些后来散落在天涯海角的朋友和爱人……这些情感投入,有时候看着是无息贷款,其实本息都很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华丰停车场那晚,冰雹砸在车顶上的声响为啥让我觉得踏实?因为身边有人!这比年终奖实在多了。
银行里那点“烫金头衔”,有时真不如家门口种下的几个萝卜顶用。在001集团签下200份申请单时的晚霞再绚烂,也敌不过奶奶能自己走到院门口看桃花带来的欣慰深重。那个“资深客户经理”工牌上的照片早就糊了,那点烫金的虚荣和光鲜,在风雨里屁都不顶。唯有真本事——华丰练出的察言观色,001攻下的客户心理,四季青磨出来的狠命砍价功夫——这些才是你衣服下面真正的铠甲。就像王婷拍在桌上的“绿色通道”,通道是你打通的路,批文才是你实打实的战果。还有奶奶院子里的萝卜秧子,只要种了,就有收成,就能腌出一罐子念想。踏踏实实种萝卜,是根本。
“散伙”是人生常态,但“念想”是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就像我们的大学,轰轰烈烈地聚了,最后各奔前程。我也一样,弄丢过一起挤出租屋啃榨菜的兄弟,弄丢了那些曾经眼中有光却没能继续同路的姑娘。朋友那句话说得实在:“人生不可能是圆满的。”当时听着像鸡汤,后来品出滋味了:当年要是没散伙,大家一起在一个坑里蹲到底,未必就能守出个“好结果”,更未必能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咂摸着回忆这碗甜中带涩的梅干菜烧肉。能遇见,就是老天爷发的福利。分开了,能各自好好地活着,就是对那段并肩同行最好的纪念。
人就像我钥匙扣上那塑料片儿,看着脆,其实韧得很!当年这钥匙扣从我进深发展就跟到现在,塑料片上那道裂纹是刚工作没多久就摔出来的。后来听夜市卖钥匙扣的老板说这玩意儿做耐压测试根本不及格,他们早就不卖了。可你说怪不?它硬是抗住了那些在华丰停车场冻得哆嗦的寒夜,抗住了001集团办公室茶水间里飘着的泡面味,抗住了钱塘江畔潮湿绵长的风霜雨雪,扛住了一个又一个从庆春路铺展开来的冬天!啥叫“抗压能力强”?不是实验室里的冰冷数据说了算,是你被生活揉扁搓圆、满地打滚后,还能咧着嘴站起来拍拍灰,说:“再来!”的那种韧性。这玩意儿,是在定海新村二楼那扇滴水的窗户外,听着风刮电线的呜咽声里一点点熬出来的;是在深发展晨会上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后,转过身继续挤出笑容去下一栋楼扫街扫出来的;更是守着病床上的奶奶,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垮而撑出来的。这韧性,是生活的老火靓汤熬出来的。
2007年,就像我工牌上那个褪色模糊的“007”,数字早已斑驳不清,但那串经历、那些在钱塘江畔涨了又退的潮水里摸爬滚打的岁月,已经被时间这双大手,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深深地嵌进了我这块普通材质的骨头缝里。从此之后,无论面对的是淘宝的金色瀑布,还是深发展的冷酷账单,或是其他任何风浪,我都更像一个扎根在泥土里的庄稼汉,学会看天,更学会凭自己的一双手、一颗热腾腾的心,在时代的大田地里,默默耕耘,慢慢成长。这滋味儿,像嚼那腌萝卜,初尝是涩,咂摸咂摸,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