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城中村的马尾辫(2/2)

灯光越发稀少。她的车轮碾过一个积水的洼坑,溅起几点泥浆。我们走过一面刷着刺眼蓝漆的墙体,上面巨大的“拆”字在白天的阳光下或许醒目,但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像一个沉默而狰狞的烙印。

沉默在两人间弥漫。不像晚餐时的宁静,这是一种更加凝滞、更加欲说还休的沉默,充满了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嗒嗒”声和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沙沙”声。夏夜的燥热并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裹上了一层粘稠的张力,像胶水一样缠绕在呼吸之间。我能清晰地闻到林夕身上传来的、被汗水浸润过的洗发水味道,混着她自己独有的、类似阳光暴晒后棉布的味道。周杰伦的歌不知何时停了,mp3的电池大概耗尽。

我们走到一栋贴着惨绿色马赛克、楼梯裸露在外面的三层小楼下。一根锈蚀得厉害的水管,从二楼某处探出来,末端正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着水,在地上汇集成一小滩深色的印记。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哒——哒——哒——”,如同某种倒计时。

林夕把自行车停靠在墙根,咔嗒一声锁住。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告别。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渗水的铁管,面对着我。

巷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旁边那户人家窗子里透出的微弱电视蓝光,混合着头顶一小块狭窄星空漏下的清辉,无力地照亮我们所在的一小方区域。林夕的脸庞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部分被那点混合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我无法完全看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的投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有晚餐时的柔和笑意,也没有了平日的风风火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深不见底的专注和幽深。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邀请。

我们都没说话。空气里的尘埃、水汽和汗水似乎都在这诡异的沉默里凝固了。巷子深处的黑暗像张开巨口的怪兽,而眼前这个沉默的、看不清表情的林夕,却像黑暗核心中唯一的存在。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咚咚作响,压过了水管滴水的节奏。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林夕终于动了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抬起下巴,朝着黑洞洞的楼梯入口方向,示意性地,轻轻一努嘴。那个动作微小到了极致,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无声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的眼神没有移开,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羞涩,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原始的专注。

那是无声的,不需要解读的邀请。直白、锐利,像一把在暗夜里无声出鞘的匕首。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狠狠地撞击着肋骨,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没有犹豫,喉咙里仿佛滚过一丝干燥的热气,抬起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跟上了那个幽暗身影踏上的、吱嘎作响的水泥楼梯。那湿冷的滴答水声,仿佛成了我们走向未知战场的鼓点。

出租房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走廊上堆满了邻居们的杂物——蒙尘的蜂窝煤、缺胳膊断腿的塑料椅、用塑料布盖着的旧电器,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逼仄。空气里漂浮着霉菌和灰尘干燥的气息。

林夕掏出钥匙,那是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栓在一个红色的塑料绳圈上。插进锁孔,转动,老旧的铜芯发出滞涩的“嘎啦”声。推开门,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长时间封闭造成的憋闷,混合着陈旧的汗味、劣质木质家具的气味,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她的淡淡体味。

她没开灯,熟门熟路地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走进去。房间很小,一览无余。一张单人铁架床几乎占去了半壁江山,床上团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方格床单。床边一张三条腿不稳当的木桌代替床头柜,上面堆放着几本翻得卷边的时装杂志。墙角一个敞口的旅行袋,几件换洗衣服随意地堆在外面。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远处高楼上工地塔吊的红点警示灯,像一只巨大的、永不闭上的血红色眼睛,将间断闪烁的红光投进屋内,每一次亮起,都将简陋的家当和飞舞的灰尘勾勒出短暂而诡异的轮廓。

第一次是在定海新村我的出租屋。那晚她和男朋友分手,回忆像无数小鼓槌敲打着神经。那是一次莽撞的、充满愤怒与笨拙的初次碰撞,带着青春期的悸动、好奇和掩盖在黑暗里的巨大羞怯。但这间屋子更旧更潮,墙壁斑驳,天花板渗水,墙角长着霉点,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感官在混乱的刺激与不适中沉浮,像是两个在陌生战场上摸索的、急于证明自己的新兵。

而此刻,在这间同样简陋的斗室里,空气却像凝固的油,粘稠而灼热。只有远处塔吊那一明一灭的血红目光,像一个冷酷的窥探者。

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模糊的世界。林夕转过身。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几乎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两人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无法呼吸。汗水的气息、廉价洗发水的味道、还有那属于她的、更加私密灼热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在塔吊红灯熄灭的刹那,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视觉被剥夺,身体的感觉却敏锐到极致。黑暗中,一切动作都化作了原始的触感。她略显粗糙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摸索着找到了我的脸颊,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没有试探,没有犹豫,那吻就落了下来。不是温柔的呢喃,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带着灼热的湿意和几乎要咬噬的力量,带着一种要将所有压抑、委屈和不甘都燃烧殆尽的野性。鼻息滚烫地扫过皮肤,急促而沉重。

她的身体紧密地贴合过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感受到她衣料下紧绷的线条,那具看似瘦削的身体里蕴含的惊人热度与弹力。一切理智的堤坝在这原始的冲击下瞬间土崩瓦解。动作变得直接甚至粗鲁,在黑暗中笨拙地、急切地相互拉扯对方的衣物。撕拉一声纽扣崩脱的声音格外刺耳,混合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和粗重的喘息,被压缩在这间斗室里,产生了放大的回响。

在那毁灭般的、几乎是痛苦与狂喜巅峰的瞬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有两人紧贴的、如同两团剧烈燃烧后又骤然冷却的灰烬般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颤抖。湿冷的空气重新涌上来,包裹着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汗水肆意流淌,浸湿了身下廉价的床单。身体像散架一样沉重,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黑暗中,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的声音和窗外塔吊灯永不停歇的、规律的“咔哒”闪烁。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语言的苍白在此刻显露无疑。空气里的热度在迅速褪去,混合着浓郁体液气味的尘土感重新变得清晰。铁架床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床单传上来。

片刻的死寂后,隔壁清晰的咳嗽声传来。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仿佛也更大了一些。

黑暗中,林夕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汗湿的温度,轻轻覆在我放在胸前的手背上,短暂的停顿后,又用力捏了一下。没有任何缠绵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战友在冲锋过后的短暂休憩里,互相确认彼此还活着。她的手很烫,覆盖在我的手背上,那一下用力的紧握,仿佛按下的不是皮肤,而是某个看不见的、名为“存在”的开关。

然后她慢慢挪开身体,动作牵扯到吱嘎作响的铁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散落的衣物。先是薄薄的背心,然后是揉成一团的牛仔裤……动作间带着大战过后的疲惫和一种熟稔的直接。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了。塔吊的红灯再次亮起,血红的瞬间里,她已经背对着我坐在了床沿,光滑的脊背挺直,皮肤在红光下像涂了一层釉。凌乱的黑发垂落在肩胛骨之间。她弯腰摸索着地上的塑料凉拖。穿上。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黑暗中传来拉抽屉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细碎响动。很快,黑暗中亮起一小簇跳跃的火焰——她划着了一根火柴。那一星火光照亮了她轮廓分明的下颌和沾着汗水的脖颈线条。她熟练地点燃了桌上那根插在倒扣的瓶盖上的白蜡烛。

豆大的烛光摇曳着挣扎起来,立刻在四壁投下巨大、摇晃、变幻不停的黑影。房间似乎更小了,也显得更加破败。简陋的家具、墙上歪斜的旧挂历、旅行袋的轮廓在光怪陆离的影子中时隐时现。蜡烛燃烧散发出淡淡的石蜡味。

林夕就站在那片摇晃的光影里,背对着床,开始弯腰用火柴点燃桌角那个积了厚厚黑灰的老式煤油炉。蓝色的火焰嗤一声燃起,微弱地跳动着。她拿起旁边一个掉了瓷、布满烟熏痕迹的搪瓷缸子,走到门后墙角的塑料桶边,舀了半缸水,放到了炉子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借着这有限的烛光,我能看清她的脸了。汗水让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残留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但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白天惯常的清亮和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水般的淡漠。那点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像两粒遥远的星子。

她没看我,目光掠过我躺在床上的身体,落在墙角那个敞口的旅行袋上。

“渴了自己倒水。”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旁边有塑料杯。”她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半透明塑料杯。

然后她便不再言语,走到旅行袋前,蹲下身,借着烛光开始在里面翻找,发出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背影在墙壁上拉得细长,随着烛火不安地晃动。

煤油炉上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咝咝”声。烛光摇曳,房间里晃动的人影像是无数沉默的幽灵。身体残留着极致的疲惫和温存过后的空洞,那些激烈的震荡似乎还留在皮肤和肌肉的记忆里。感官在混乱中渐渐清晰:煤油燃烧的异味混合着石蜡味和未散尽的欲望气息,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床单丝丝缕缕地侵蚀上来。

“喂?兄弟,活着呢?”戴君斌的破锣嗓子穿得透手机信号里滋啦滋啦的杂音,“你咋没回寝室睡觉啊?昨天去了个地方,可带劲了!”他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卸一天货累死累活也就挣五十,顶个屁用?”

“你小子悠着点。”我没好气地说,“上周医学院才抬走个通宵打cs的,忘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夕,她拿了衣物,去狭小的卫生间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