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毕业前仓库扛包(2/2)
黄昏时分,林夕的电话来了,劲儿大得震得我那诺基亚在宿舍铁架床上打着转跳舞。抓过来就听见她特有活力、带着点喘儿的声音:“喂!汪哥哥!明儿五点,杭海路口,报刊亭!记着!穿条耐磨的裤子!”跟行军令似的。
第二天,天边刚有点鱼肚白,晨雾还没散干净,我踩着露水赶到报刊亭。林夕已经蹲在印着“杭州日报”的大铁皮箱子边上,正啃着一个粢饭团,马尾辫梢上凝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看见我两手空空,她二话不说,把塑料袋里另一个饭团“嗖”地扔了过来:“走着!仓库在三堡呢!”她单脚支地,利落地跨上旁边一辆看着饱经沧桑的自行车,三角梁上缠的红色胶带已经褪成了粉白色。
“哎?你那辆五菱呢?”她掰开还温乎的粢饭团,咸菜油条的香气冲出来,她扭过头,风吹得她棉布衬衫鼓起来个小包。
“卖啦!钱还汪佳了。现在挺好,身上利索,没债一身轻。”我说得特别干脆,跟卸掉个大包袱似的。
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老路上颠着,后座的林夕猛地一下攥紧了我的衣服下摆。柏油路上散落着夜市遗留下来的竹签、塑料袋什么的,一辆早班公交车呼啸着从旁边超过去,屁股后面喷着黑烟。
“哎,记不记得你刚买第一辆三轮那会儿?”她声音混在风里传过来,带着笑,“在学校操场练车,那叫一个险,差点给花坛来个‘强吻’……”旧事提起来,像翻老照片,心里那点苦涩淡了些。
推着车拐过仓库区最后一个犄角旮旯,一股子铁锈混着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脚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积着乌亮的油污,不知道哪家缺德作坊排的废水,积在洼地里都是墨绿色的,上面还漂着泡烂了的泡沫箱碎块。几条脏兮兮、毛打绺的土狗“噌”地从一堆废轮胎后边窜出来,龇着牙,哈喇子流老长,爪子踩在水坑泥浆里,“啪叽啪叽”溅起一片泥点子。
“快!捡石头砸它们!”林夕反应贼快,跳下车时帆布鞋差点陷泥里。我手忙脚乱掏裤兜,摸到硬邦邦的钥匙串,心一横抡起来,钥匙圈“哗啦哗啦”直响,那带头的畜生还真被吓住,迟疑着退了一小步。就在这档口,远处铁门“哐啷”一声被拉开,一个穿藏蓝工装的老门卫大爷举着扫把骂骂咧咧冲过来:“哪来的野狗!滚!滚蛋!”狗群这才夹着尾巴,“哧溜”一下钻进旁边的荒草丛,跟从来没来过似的。
仓库管理员老周从传达室晃荡出来的时候,手上那半截香烟的烟灰都快掉下来了,也没顾上弹。他那身工装,领口黄渍明显,袖口都磨出线头了。眼珠子在我身上上下扫了个来回,特别在我那洗得发白发软的裤子上多停留了几秒。“哟,瑶瑶姐交代过的,她那弟弟?”鼻子里喷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哼”,“这细皮嫩肉的,五十斤的货箱?扛得住不?”那眼神,跟看超市里品相不好的打折菜似的。
卷帘门“哗啦啦”艰难地升上去。里面景象扑面而来:纸箱子堆得山一样高,几乎顶着天花板,缝隙里垂下来的老式节能灯管发出催眠一样的嗡嗡声。瑶瑶姐踩着高跟鞋,从两排货架中间“哒哒哒”地转了出来。她指甲盖上的水钻在刚透进来的晨光里一闪一闪的。“小林!”她嗓门挺亮,“先去点那批新到的雪纺衫!吊牌赶紧全给我换成咱自家标的!麻溜点儿!”
林夕塞给我一把美工刀,塑料柄上还带着她手心热乎的温度。我们俩“嗤啦”、“嗤啦”地划开那些缠着黄色胶带的纸箱子。阳光慢慢斜着从高高的气窗切进来,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隔壁档口的小工推着液压车经过,“咣当咣当”的声响,混合着远处高速公路上隐约的卡车鸣笛声,在空旷的大仓库里来回撞,撞得人耳朵里嗡嗡响,心里也跟着晃悠。
老周晃悠着又过来了,我有点不服气,一把拽起汗湿的t恤下摆抹了把脸腰杆挺直,八块腹肌线条很明显:“周哥!您尽管招呼!想当年在四季青拉货,三十米的半挂车,我一人能卸半车!”棚顶的破洞正好漏下一束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正好照在他胸前那块磨得发白的“仓储组长”塑料牌上。
“嘿!行!有股子劲儿!”老周那大巴掌跟蒲扇似的,带着厚厚的老茧,“啪”地一下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之大,震得我锁骨都发麻。林夕机灵,立马递上一根红双喜烟。火柴“嚓”地划燃的瞬间,我一偏头,瞥见她食指内侧被粗麻绳勒出来的红痕。这姑娘干活,总有一股子把自己都当零件使的拼命劲儿。
装卸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味:柴油尾气、新布料上的化学味,还有棉絮在空气中飞舞。一辆八米多长的江淮货柜像头沉默的巨兽张开大嘴。一个穿着红背心,浑身腱子肉的大汉正吃力地把沉重的货箱垒起来,摆得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塔。“叫我大刘就行!”他抹了一把络腮胡上亮晶晶的汗,声音嗡嗡的。他推着个改装过的板车,加了铁架子,在水泥地上刮出让人牙酸的“刺啦”声。“你,”他指着我,“跟小陈搭伙!二十箱一组,稳着点儿!”
第一箱货“咚”地砸上肩膀,那帆布编织的肩带像烙铁一样勒进皮肉里,火辣辣地疼!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了半步。纸箱上那个“江浙沪包邮”的大红印章被脖子上淌下来的汗一浸,直接晕染开来,粘在掌心扒都扒不下来。小陈赶紧过来,把他那边车把手调低了几寸:“兄弟,腰挺直!重心放后面!对对,就这样稳当……”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简直像被卷进了磨盘里。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块——从货柜搬下来走上二十步到板车,把货稳稳码好,再推十步到货架指定位置,拉着空车返回能省下五步。体力活儿就是这样,简单,纯粹,把身体榨干,脑子反而空了。
阳光从仓库铁皮的裂缝无声无息地游弋,照亮了支撑柱子上的灰尘。好不容易清空最后一箱女装,刚松了口气,岗亭那边又传来尖利的哨响——“嘟!” 好家伙,又一辆浑身是土的解放牌大卡吭哧吭哧开了进来,“常熟-杭州”的塑料通行证被晒得卷了边儿,蔫头耷脑地贴在挡风玻璃上。望不到头的货还在路上。
午饭时间,人基本是“哗啦”一下瘫倒在消防栓旁边的。打开铝饭盒,梅干菜那层油花都凝固了。林夕留给我用的搪瓷缸子上,“先进工作者”那几个奖字红得有点掉色,汤面上浮着两片青菜叶子。斜对面的大刘,正就着一个二锅头的扁瓶盖子抿一口,再啃一口手里的酱鸭头。他喉结上下蠕动的样子,配合着远处冲压车间隐隐传来的“哐当”、“哐当”的节奏,挺协调的——这大概就是仓库食堂的交响乐。
下午的拆包区,热得像个巨型蒸笼。塑料膜包裹着的衣服释放出更浓烈的化学剂味道。耳边全是美工刀“嘶啦嘶啦”划开胶带的声音。整理堆积如山的雪纺裙,雪纺料子轻飘飘的,吊牌甩过来刮在汗津津的下巴上,痒痒的,让人烦躁。第三次把“xl”码的裙子挂到“s”码架子上的时候,小陈眼尖,猛地吹了一声挂在脖子上的警哨——尖利!跟防空警报似的!我心里“咯噔”一下,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瑶瑶姐那双标志性的红色高跟鞋,正利落地敲打着水泥地,节奏鲜明地由验货区向拆包区步步逼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要挨骂了!赶紧补救。
暮色像给高耸的货架披上了件灰袍子。我和大刘、小陈,仨人跟三尊会喘气的泥塑雕像似的,瘫在卷帘门边的台阶上,也顾不上台阶凉不凉了。大刘喘着粗气摸出根白沙烟,抖着手想点上,那烟灰随着他手的颤抖簌簌落在油腻反光的工装裤膝盖头。晚风带着馊味飘过来,但这味儿,真不如对面面料仓库里飘过来的化学染剂味儿来得冲鼻——几十大捆沉甸甸的雪纺面料,刚从改装板车上卸下来,堆得像个小坟包。还得去搬它!
更衣室的长条椅上,还残留着前面工人屁股焐出来的热乎气儿。我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长椅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上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安全帽的带子,在额头上勒出的红印子一跳一跳的,提醒着我今天的“战绩”。林夕“哗啦”一下掀开满是灰尘的防尘帘探进头来,“澡堂热水七点整停!”她晃了晃手里那个缺了个小口子、用黄色胶带缠裹着的牡丹花脸盆,“看你这一身汗…先给你留了半壶开水在那铁皮桶里,对付擦擦吧!”
我扭了扭脚指头,鞋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块黑乎乎、风干了的沥青泥,死沉。脸上盖着手臂,声音闷闷地从胳膊缝里往外钻:“…让我当十分钟死人,就十分钟……”
窗户外头,“刷”地亮起两束大灯,是夜班工人们的自行车灯,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响成一串。
那响声,一下子把我拽回到前两年在夜市收摊的时候,三轮车把手那儿挂着的铜铃铛,也是这么叮铃当啷地响着。就是推车的人,心境可大不一样了。
林夕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哎,跟你说个事儿,”她盘腿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瑶瑶姐那个网店,刚冲上三冠了!”她语气挺兴奋,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你呢?还想自己单干,继续当小老板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一辆大型货运卡车正缓缓挪动位置,车上盖着的巨大防雨布一角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包裹。那瞬间,恍惚看见无数包裹正沿着看不见的网线飞向天南海北。信息在飞,货物在跑,人在尘土里打滚。
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摩挲着牛仔裤膝盖上磨出的那个小毛球。那会儿创业搞得风风火火,又是找门路,又是拉货源,自以为站在了风口。现在呢,毕业证还没拿到,又滚回到了原点——这个充满樟脑丸味、布屑味和汗味儿的仓库里。起点?终点?好像画了个圈儿,原地打转。又好像不一样了,身上多了汗味和锈迹。
仓库大门敞着,暮春的风卷着地上零散的快递单飞到我脚边打着旋。林夕正踮着脚尖,奋力把最后一个包裹往货架最顶层码。几缕头发丝粘在她冒汗的额角,发梢上还挂着不知道哪件毛衣掉落的细绒毛屑。仓库里高功率大灯的光线,有点刺眼地打在她微微沁出汗珠的脖子上。
望着她奋力往高处码货、随着动作起伏绷直的后背线条,像根在风里撑着劲儿的竹子。
这身影猛地一下戳中了记忆某个开关——拍毕业照那天,图书馆大台阶上,天蓝得晃眼。我们那几十号人,穿着借来的宽大不合身的学士服,像一群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对着镜头龇牙咧嘴地傻乐呵,恨不能把后槽牙都晒给全世界看。“咔嚓”快门按下去那千分之一秒,谁他娘的能想到,不到一周功夫,我俩会蹲在这个灰尘飞舞、堆满箱子的仓库旮旯里,讨论我还要不要“揭竿再起”啊?
大门口那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晚班工人完全拉开了,风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