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借据上的三角债(1/2)

2006年春天那个下午,杭州四季青边上的小仓库里,那股子樟脑丸味儿,窜鼻子。

外面市场吵得像开了锅的粥,铁门一关,世界就剩下我和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冬装。好家伙,堆得跟小山似的!全是没卖出去的夹克、卫衣。吊扇在脑袋顶上“吱扭吱扭”地转,吹得灰直打旋儿,可我心里头跟塞了冰块似的,拔凉拔凉。

“汪老板?汪老板!”玻璃柜台被敲得邦邦响,第三回了。我猛地回过神,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快贴玻璃上了,眼神里透着“这人怕不是傻子吧”的疑惑。她指指那摞浅紫色的毛衣:“说好的价,三十件,我包圆了。” 我机械地翻账本,开收据,圆珠笔那破水儿,断断续续,跟我那会儿的心情一样堵得慌。那大姐“唰唰”点票子的声儿,听着特别刺耳。就在这当口,柜台底下那部诺基亚,嗡地一震!蓝幽幽的屏幕上,“小姨”俩字儿,跳得跟鬼火似的。

“汪老板?”那递钱的手悬在半空。我才发现,自己攥着手机的手,指甲都掐进塑料壳里了,白印子一道道的。好容易把这祖宗送走,仓库里死寂一片。

“喂…小汪啊…”小姨的声音传过来,像拿砂纸在嗓子里磨过,颤颤巍巍的,背景音还有玻璃杯“叮当”乱碰的脆响。

我的心“咯噔”一下,嗓子眼发干,挤出来一句:“那仓库…抵押的事儿…是真的?” 墙上的货单影子被吊灯晃得乱颤,跟蜘蛛网似的。

听筒那边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就听见“咔嗒”一声打火机响。“你宋哥…都跟你说了?”她说话黏黏糊糊的,像含着块儿糖,“那些追债的…咳咳…逼得紧啊…”

“可我!我刚续了半年的租啊!”手心里的汗滑得连电话都快拿不住了,“上个月您还说要在仓库后墙上给我开个后门呢…” 话没说完,我自个儿先噎住了。那会儿小姨,大热天裹件羽绒服,墨镜捂得严严实实,说是得了红眼病…现在想想,浑身上下透着不对劲!

“小姨…对不住你…”她突然咳得惊天动地,痰音混着喘气儿,我好像还听见“咕咚咕咚”灌东西的声音。接着“咚”一声闷响,像玻璃杯砸桌上了,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人出溜到地上的动静?

“您在哪?我马上过去!”我一嗓子喊出来,攥着电话线的手都捏白了。仓库角落里放纸箱的地方,“哗啦”响了一下。

“别来!!”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得我耳朵疼,“那些戴大金链子的…咳咳…成天就在楼下转悠…” 话音未落,听筒那边“咣当”一声巨响!紧跟着,电话断了。死一样的忙音。

天彻底黑透了。墙边那堆没拆封的春装,塑料膜上凝着一层密密的水珠,活像一群汗流浃背的病人。我拖着腿走到门口。

卷闸门“哗啦啦”往下一拉,站在那块儿“四季青服装批发”的褪色招牌底下,看着最后一点儿天光被铁门吞没。马路对过的夜市摊子,花花绿绿的灯开始亮了,烤鱿鱼的焦香混着三轮摩托的汽油味儿飘过来,可盖不住我手上那股子新衣服味儿——那可是我刚拆包的五十箱新衬衫!现在,它们躺在即将不是我的仓库里,陪着这个潮乎乎的春夜。

暮色像水一样漫进铁门缝,汪佳提着个铝饭盒,踢踢踏踏地进来了。我大概还保持着握电话的姿势,跟尊泥菩萨似的。墙上货单的阴影,跟天花板角上那片不知啥时候洇出来的水渍连成了片。

“汪哥哥?”她染着凤仙花颜色的指甲在我眼前晃,一股子廉价香水味混着樟脑丸冲过来。我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看见她鬓角汗津津的碎发粘在那件玫红毛衣领子上——那还是去年我跑广州十三行给她买的呢。

吃饭勺刮着饭盒底儿,动静特别难听。汪佳拿筷子尾巴捅了捅我手背:“后街王姐打听那批侠客行卫衣,问能不能再让五个点?她全部要。”她嘴角沾着一粒饭米粒儿,在昏暗中一明一暗。

我盯着货架后面那片黑:“要是…这仓库,突然没了呢?”

“啪!”筷子拍在玻璃柜台上了。汪佳“噌”地站起来,腰上挂的一串钥匙叮当乱响:“你发烧啦?咱不是刚给小姨…”话没说完,她眼珠子扫到了柜台底下那张被我揉搓皱了的抵押合同复印件,脸“唰”就白了。

外面夜市开始吆喝卖烤红薯了。汪佳走前在我脸上胡噜了一把,让我别瞎琢磨。我没开灯,从货架最底层摸出半瓶二锅头,坐在仓库门槛上,就着凉风往下灌。远处四季青那块霓虹招牌,在酒气里晃荡着,红一块绿一块的,眼熟得很——像极了去年除夕夜,小姨耳朵上晃荡的那对碎钻耳钉。

“啪嚓!”酒瓶子摔碎在地上的脆响,一个路过的卷发女人,踩着恨天高跳脚躲开,猩红的嘴唇甩出句“傻b”,一股子香水味飘过来。我瞅着玻璃渣子里晃晃悠悠的月亮影儿,猛地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早上——小姨裹着件不合时宜的厚大衣站在这里,袖口隐约露出青紫的针眼,笑着跟我说要在后墙开个物流通道呢。

往后的日子,像被按了遥控器的快进键。宋老虎手下那帮小子开始按时按点在街角晃悠,皮夹克上那些金属铆钉,在春天的太阳底下闪着冷光。电话铃一响,我脑瓜子里的血就“嗡嗡”地往太阳穴撞。货架上那些还没拆包的春装,塑料膜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水珠子把“2006新款”的标签都泡烂了。

那天正蹲仓库门口给破纸箱封胶带呢,雨帘子里突然踏进来一双全是泥浆的皮鞋。一抬头,宋老虎那身青龙白虎的“皮画”就从领口爬了出来。他手指头夹的烟头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忽明忽暗:“汪老板,别来无恙啊?最后半个月,时间到了我来收房子,这回真是帮我弟弟办正事儿,手续齐全。”语气挺客气,眼神儿可一点儿都不客气。

接下去十天,玩了命地清仓甩卖,见着老客户就赔本儿甩,恨不得半卖半送,总算把仓库腾空了大部分。小姨再打来电话,是个闷热得像蒸笼的半夜。我正给最后二十箱货贴打折标签,汗珠子滴下来,把价签上的蓝墨水都洇花了。手机一震,头顶的日光灯“嗞”地灭了声儿,死寂里就听见自己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蹦。

“宋哥他们…”小姨喘气的声音带着金属的杂音,像是凑在生了锈的铁管子边上说话,“暂时…不会赶你了…”话没落音,背景里突然爆出一阵狗狂吠!吓我一哆嗦,胳膊肘碰翻了旁边的红墨水,那摊暗红色的液体正好漫过抵押合同复印件的签名处。

她在电话里说的那张旧借条,是用个发黄的肯德基纸袋装着的。我抽出来一看,2003年写的字迹被陈年的油渍浸透了一半,签借款人名字那地方,洇着一块块可疑的褐色印子。小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头划过“伍万元整”几个字时,我闻到她袖口飘过来一股子酸馊味儿——跟那晚仓库地板上突然冒出来的烟头味儿一模一样!

第二天跑到四季青后巷找那个刀疤陈,他正蹲卤味摊前啃鸭头呢。油光锃亮的手指头捏着我的借条,呲牙一乐:“就这玩意儿?” 粘着辣椒油的拇指头猛地往我手腕子上一按,“知道老狗杜现如今跟谁混饭吃吗?” 他歪头“呸”地吐出一块碎骨头,耳朵后面那只青色的蝎子纹身跟着腮帮子一动一动,“九堡新开的那家品牌旗舰店,湖南帮罩着的场子!”

回来路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劣质西装内袋里塞的弹簧刀硌得我肋叉子生疼。汪佳就蹲在仓库门口等我,一抬头,雨水顺着她新烫的卷发往下淌:“王姐说那批卫衣她全要了,只要…”话没说完,她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我鼓囊囊的西装口袋上,脸都变了色。

江南这黏黏糊糊的潮气啊,在仓库铁皮房顶上凝成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掉。就在这时,卷闸门发出那种老掉牙、生锈的呻吟。我一抬头,门口站着个人影,佝偻着背,头上包着条旧兮兮的孔雀蓝绸子头巾,边沿露出来几缕枯草似的白头发。她摘下墨镜的瞬间,我差点没敢认——这真是我小姨?

“喝…喝口热水吧。”我递过去个搪瓷缸子,手在半空顿住了。她接杯子时袖子往下一滑,露出来的小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活像块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烂木头,在灯光底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杯底碰到玻璃柜台,“当”一声清响,居然把柜台上那个早就坏了的招财猫给惊动了!那只猫爪突然开始一下一下、断断续续地摆起来,破喇叭嗓子也“咕—恭喜—发—财—”地瞎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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