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刀背上的茶局(2/2)
我该加柴火了。翻开带进来的《钱江晚报》,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宋老虎公司的签约照片,举着“中标市重点工程”的大牌子,笑得春光灿烂。“哟,虎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市重点工程啊!”我满脸堆笑,“这工地上头的摄像头,要是拍着点什么‘特殊’车队的动静,不小心流出去…啧,那就不太好看了吧?”
宋老虎端茶盏的手一抖,几滴黄橙橙的茶汤泼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几块难看的黄斑。
尚总倒不看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窗外:“您瞧,那艘‘浙海168’正好靠岸了,吨位我打听了,装三十台混凝土搅拌车,不多不少,刚合适。”
一股河风猛地灌进窗户,“呼啦”一下把桌上的纸片子吹起来几张。其中一张报关单的复印件,不偏不倚,正好飘到宋老虎面前。白纸黑字,正是他公司名下的钢材进口记录,那实际到港量和报关量之间的差距,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千吨”!
尚总拿起一颗棋子,“啪”一声按在我们带来的那份内部的海关布防图上。“四季青大大小小七十二个仓库基地,虎哥,这就像七十二颗活棋。”他看着宋老虎,眼神锐利,“只要您再碰其中哪怕一颗棋子,无论大小…”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这盘棋,我敢保证,立马变成‘死局’。”
宋老虎盘着手串的手指,当时就僵住不动了。他身后那保镖,默默地往后挪了小半步,唐装下摆自然垂顺了下来。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了海关缉私艇那种特有的引擎轰鸣,一道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唰”地扫过河面,瞬间把包厢里映得跟曝光不足的老照片似的。
宋老虎深吸一口气,突然咧开嘴,开始扯闲篇了:“秦老板见多识广,听说过‘潮信鱼’没有?这种鱼最精了,看着潮水的脸色过日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前拱,什么时候该缩回海里。”
尚总也笑了,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红绸子包裹的东西,掀开,里面是枚看着就特别结实的龙纹铜锁,泛着冷光。“巧了,这是我兄弟仓库新换的大锁,”他把锁轻轻放在桌上,“钥匙嘛,倒是额外打了一把备用,怕丢嘛,就搁在咱们陈局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存着了。”
宋老虎站了起来。这会儿才看清,他那身精致的唐装前襟,已经湿漉漉晕开了一大片汗渍。尚总则气定神闲,拎起茶壶又把三个茶杯斟得满满的:“虎哥,别急着走啊,这第三泡茶最香最醇,不尝尝?”
宋老虎端起茶杯,腕上的星空表微微颤着,表盘里的星河似乎都在倒转。“秦老板说得对,这惊蛰后的新茶,确实醒脑提神!”他一口干了茶汤,“前两天听说四季青要搞条西北的物流新线?正好我公司里有几辆好车闲着也是闲着,放着生锈不如跑起来,秦老板你看…”
河面的雾气渐渐散了,汽车灯光扫过茶楼那飞起的檐角。尚总摩挲着杯子上刻的“难得糊涂”四个字,轻轻笑了。忽然手一扬,把剩下的半杯茶汤泼向了窗外。水珠在半空映出点转瞬即逝的虹光,瞬间就消失在浑浊的运河水里。难得糊涂?有些事儿,心里得门儿清才行!
过了几天,事情基本摆平了,紧绷的弦儿也松了下来。几个老伙计约在龙井山房聚聚。那包间的墙上挂着一柄展开的王星记绸面折扇,扇面上画的是漂亮的保俶塔夜景。
陈姐也在,当年在四季青一起熬出来的老交情了。她热情地夹了块鲥鱼肚子最嫩的那块月牙肉放到我碗里,手腕上那只景泰蓝镯子碰得青瓷碗叮当作响。她笑着说:“还记得当年你们几个小子来我档口拿货,保田总爱往包装袋里偷偷塞几颗薄荷糖。他说呀,‘林夕那姑娘,天生血糖低,跑市场东奔西走的,兜里总得揣点甜味儿垫垫底儿’。”
旁边给尚总倒酒的君斌,一听这话,手明显抖了一下,琥珀色的三十年陈年花雕在杯口晃了晃,差点洒出来。我瞥见美芬在桌子底下,用高跟鞋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嘿,那年我们几个在四季青穷得叮当响,全靠陈姐肯赊账给我们周转,这事儿到现在还是兄弟们喝酒时拿来取笑的“光辉历史”。
我赶忙掏出包软中华递过去,给陈姐点上火儿。烟盒上印着当年四季青批发市场的旧门牌号。“陈姐,您这记性真是绝了!我们这帮小子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笑着说,“那会儿您老穿着一件靛蓝的粗布围裙,打那个木算盘,‘噼里啪啦’那珠子拨得,比银行点钞机还快!”
尚总也忍不住笑出声,他转着手腕上那块老上海,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可不是!保田这小子有回更绝,把人家一捆上好的真丝,当便宜涤纶拿走了!亏得你心细,硬是押着林夕连夜抱着钱跑回来补差价。” 他夹起一块糟鸡,筷子悬在醋碟上面,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晚上,啧啧,下老大的雹子啊,噼里啪啦砸在档口那铁皮顶上!”
气氛正好,林夕适时地从包里捧出个红绸子包着的物件。打开一看,是一台老掉牙的熊猫牌收音机。“陈姐,仓库这几天搞整理,在货架最底下翻出来的这宝贝疙瘩,”她乐呵呵地说,“里头那磁带居然还有声儿!您猜录的啥?嘿,是您唱的那段《天涯歌女》!”
林夕按下了播放键,一阵沙沙的杂音后,电波里模模糊糊地飘出一句带着杂音的、却清亮无比的越剧唱腔。
“春季里相思河埠头——”陈姐下意识地跟着哼了半句,刚出声,眼圈就红了,赶紧拿起手帕按了按眼角,“哎呀,那会儿档口忙得脚打后脑勺,你们几个年轻后生帮衬着配货,忙得团团转。林夕那小丫头啊,就站在门外头,我唱越剧给大家解闷打气…这一转眼啊,当年仓库里忙成猴的小子丫头,都要大学毕业了…”
美芬突然从她漂亮的坤包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开。照片有点泛黄,上面是二十出头的陈姐,短发,精神得很,站在堆得跟小山似的布匹中间,她身后的墙上,用粗粉笔写着几个大字:“跳楼价!真清仓!”
“这可是宝贝!”我说,“当年贴在你档口门柱上拉客用的促销照!我偷偷藏起来的!”
尚总接过去,手指摩挲着照片边上那毛糙的锯齿印,忽然想到什么,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记满了人名、日期和金额——全是当年我们在四季青赊账的记录!一笔一笔,都是人情债,都是江湖义气。
君斌一下子站了起来,脖子上的金链子闪闪发亮,他举着酒瓶喊:“尚总!我敬您一杯!也敬陈姐!”他嗓子有点哑了,“那年学校里打架,手被打折了,住院做手术,穷得叮当响,还欠着医院费用…要不是陈姐…您老人家悄悄塞给我那2000块钱救命…”话没说完,就被花雕酒呛得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美芬赶紧帮他拍背。
尚总把腕上的那块老上海表摘了下来,轻轻推到我面前。我拿起来一看,表盘背后刻着的那个“义”字,镶嵌的金粉都已经有些剥落了。“当年为了夜里出货方便,是你小子想法儿在档口给装了那盏灯吧?”尚总看着我,又看看陈姐,“跟你们说,那盏灯啊,直到现在,就在四季青三号库的那个位置上,它还在那儿…一直亮着呢。”
最后一道莼菜汤端上来的时候,窗外的月亮正好爬上雷峰塔尖。临别时,陈姐变戏法似的掏出那个熟悉的铁皮薄荷糖盒子,塞进我外衣口袋。盖子上的旧月份牌美人,笑靥如花,甜甜的,像凝固了时光,也像极了那年那个虽然漏雨、却充满干劲儿和人情味的春天。
四季青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那会儿,阳光一照,空气里浮动着新鲜泥土的味道。
我们在自己那个终于安稳下来的小仓库里涮火锅。国浩踩着人字梯子在那儿折腾投影仪。那束光,穿过仓库里吊挂得密密麻麻、五彩缤纷的样衣丛林,最后打在仓库尽头那面被涂料刷得斑斑点驳的老墙上,清晰地投出四个不太正规、但气魄不小的大字:“衣路顺风”!那正是当年我们挤在大学水利水电学校的男生宿舍铁架床上,凑在台灯底下划拉的创业计划书标题!
“胖妹!你花椒不要钱呐?!”美芬被锅底涌上来的麻辣浓烟呛得直咳嗽,“上次林夕跟你吃完火锅,嘴里的牛油味熏人一个礼拜!她跑去见个东北老客户,一张嘴,把人家大哥熏得直在胸前划十字!”
南希笑着把电磁炉的火调小了点。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在旁边开着,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库存表格。投影仪的光正好扫过她新染的一头栗色卷发。那一刻,我突然晃神,想起了大二那年冬天,大雪封门,我们几个人挤在定海新村那个出租屋里。为了取暖,用热水冲廉价的奶粉当可可喝。南希时推开门进来,发梢上沾满了雪花,白白的,在昏黄的灯光下,真像撒了一层糖霜。
“快来搭把手啊!”汪佳和小茹吭哧吭哧抬着个大折叠桌,从高高的货架后面转出来。桌腿一下子刮到了堆在过道边的一大摞衣服,“哗”地一下被掀起一片波浪,阳光透过高窗射进来,那面料像流动的彩云,好看极了。
君斌这个机灵鬼,马上掏出手机“咔嚓”猛拍:“绝了绝了!这光线!这场景!留着当咱们淘宝店首页背景图!氛围感拉满!”
南希用长柄勺挖了一大块虾滑,稳稳地滑进滚开的红汤里,热气氤氲,模糊了她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片。“记得不?那天我们几个在走廊里分糖吃,嘻嘻哈哈。走廊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地上,亮得跟块金砖似的…那会儿是真穷啊,一块糖都当宝。”
投影仪的光束闪了闪,画面切换了。那是我们二十出头的时候,跑到钱塘江边照的一张合影。照片里二十岁的林夕,对着镜头比着老土的剪刀手,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她背后钱塘江的水啊,滚滚东流,一去不回头。
“当年咱们系主任放话,”林夕晃着酒杯,看着墙上那张年轻飞扬的脸,又看看周围堆积如山的样衣,声音带着感慨,“说咱这小团伙,仨月都撑不下去,就得散伙。结果呢?”她手臂划了个大圈,指着头顶层层叠叠挂着的样衣,“你们瞅瞅,现在挂在这仓库里的衣裳,比咱系教学楼四年里挂过的设计图纸…加起来都多吧?”
角落里的波波,突然指着墙角那台蒙着灰的老物件:“咦?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从定海新村搬过来的吧?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小茹那个渣男前男友,就在这机器旁边…差点把汪哥…”她后半句没说,哈哈一笑了之。
林夕忽然放下酒杯,从她那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摊开,里面是七枚用红色绳子串起来的铜钱。仔细看,铜钱泛着一种特别的、曾经很熟悉的冷光。“我把当年那个裁缝剪熔了,”林夕笑了笑,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找老铜匠重新打成这个了。” 她把铜钱一个个分给大家。每一枚上面都用小楷工工整整刻着一个名字。轮到我手里那枚,翻过来,背面刻着四个小字:“毕业不散”。
“嗨,兄弟姐妹们,再干一杯!”君斌豪气地举杯,随即启动了投影仪。瞬间,一面巨大的excel表格投影在墙上,绿色的数字像流动的河流,密密麻麻淌过。“上个季度咱们网店流量,直接干到这儿了——暴涨百分之两百!线上线下全面开花了。”他兴奋地挥了下拳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啥,“哦对了!差点忘了说正事。昨天房东唐姐又来找我了…”
南希没等众人欢呼完,忽然伸手,“啪”一下关掉了仓库顶棚上所有的大灯。整个空间瞬间陷入昏暗。与此同时,南希打开了电脑播放器。没有前奏,一首熟悉无比但又永远带着几分跑调的歌,瞬间在堆满布料的货架间炸开!那是当年我们在钱塘江边,对着涛涛江水,撕心裂肺吼出来的《海阔天空》!当年青涩、莽撞、甚至带着悲壮的声音,此刻混杂着不知从河面还是港口传来的、低沉悠长的货轮汽笛,如同乘着时光机,猛地撞进了现在。
“干杯!!”
七个玻璃杯再次清脆地碰在一起,杯里的花雕酒液荡漾着暖金色的光泽。胖妹看着眼前的酒杯,又看看锅里那块始终沉在碗底、没被捞起来的藕片,不知咋回事,眼泪“唰”一下就涌出来了,止都止不住。
仓库卷帘门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墙上投影里那张多年前的江边合影,七个年轻人脸上的笑容,被星光映照得清晰而又永恒,像是被定格在那一刻的金子。
而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货架上挂的吊牌,在门缝溜进来的风里,无休无止地翻转、飘动,簌簌作响,如同成千上万只即将振翅高飞的白鸟。
回头想想,生意是什么?所谓江湖,所谓买卖,剥开那些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花架子,本质上和聚散离合一样,根子上还是“信义”二字。是守规矩,是兑现承诺,是不忘一路扶持过来的穷哥们、老东家。
那盏“衣路顺风”的灯还亮着,铜钱还在叮咚作响。江湖再大,跑得再远,别忘了当年是谁赊给你那一匹布,是谁在雨夜里借你屋檐,是谁在潦倒时塞给你两颗薄荷糖。这生意啊,想做得长久,骨子里得靠这股人情味垫着!就像四季青的老仓库,地基夯得实实的,才能顶得住风雨,承得住万箱货。
人生啊,拆开看,就跟这仓库后门口堆的那些快递包装盒差不多,里头塞着碎纸片、空气袋,还有写错地址的订单,看着挺乱。可只要你愿意蹲下来理,总能找到那张贴在最底下、被压得皱皱巴巴但目标清晰的快递单子。从四季青那把抵着喉咙的猎刀边儿上,到运河边茶楼里不动声色的暗战,再到仓库热气腾腾的火锅旁……每一步,甭管是跟人硬碰硬还是抱团取暖,都像是往这单子上填一个字符:怎么看清局面,如何看懂人,啥时候该咬牙挺住,啥时候要服软转身。江湖规矩很简单——得讲情分,也得懂分寸,更得明白啥东西能抵押,啥东西打死不能碰。归根结底,咱都是这条奔腾大江上的“潮信鱼”,想要不被浪头打懵拍死,就得更精于体察这江湖水势的深浅急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