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杭州爱情故事(2/2)
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暖黄的门灯像一个拥抱。她停住脚,小巧的鼻尖被光照亮:“喝杯热的暖暖?”她侧身问我,发梢轻轻擦过我的衬衫领口。就那么一瞬间,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在心底滋滋冒了头。
便利店的自动门唰啦敞开。货架的玻璃反光里,我看见我俩并肩站着。岁月在脸上刻了点儿东西,在眼神里藏了点儿内容,可站在这儿的影子,奇妙地跟少年时重叠上了。她踮起脚去够最上层马克杯的样子,在灯下特别清晰。
街上突然静得出奇,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我俩捧着热乎扑鼻的纸杯继续溜达,热气扑面,一会儿就在睫毛上凝了层霜花。她开始讲在设计室的糗事:弄翻了整整一瓶靛蓝丙烯颜料,木地板的纹路里渗得深深浅浅,像路灯照在雪地上的样子。
前面公交站牌,一辆末班车慢悠悠开过,碾着路面上细碎的霓虹光。站牌上那张褪色的广告贴纸,猛地蹦进我眼睛——那不正是当年接她那路车的图吗?!心里“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跟汪佳毛衣绞花针法一样紧密!
拐角婚纱店的橱窗灯光明亮,模特脖子上的珍珠光泽温润柔和。汪佳对着冰冷的玻璃轻轻呵出一小团白气。雾气迷蒙了窗外的景,心里那个被遗忘太久的角落却像擦亮的镜子一样清晰发亮:原来之前的那些错过,都是为了把这重逢的星光,攒得足够闪瞎眼!
纸杯底儿都喝空了,边缘挂着一圈深褐色的可可印子。汪佳用指甲轻轻刮着那圈印子,犹豫着:“诶,其实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在……” 这时一辆巨大的洒水车吼着歌轰隆隆开过,完全淹没了她的声音。
我们就站在那明亮的婚纱店橱窗前,光线勾勒着她的侧脸。模特颈间那串珍珠,猛地让我想起件事——前几天翻旧箱子,不是掏出来一封信吗?手像有记忆似的,立刻探进大衣内袋。嘿!真在!那薄薄的信纸边角磨得毛毛糙糙,像片老银杏叶。
“这个……” 汪佳伸手来接那泛黄的信纸,她围巾穗子一下就钩住了我衬衫的纽扣。夜风吹起了信纸一角,那褪色的字迹在橱窗灯光下像染了旧时光。她低头读信的侧影很专注,像是在破解一个关乎青春的密码。
我俩钻进旁边一家亮着灯的旧书店躲清静。店主在柜台后边打盹儿,旁边一台老古董收音机沙沙响,流出来的是《梁祝》那哀哀切切的调调。汪佳踮起脚,胳膊一伸,竟然从书架顶层抽出本旧得封面都快秃噜皮的《牡丹亭》!书页一翻,“簌簌”掉下两片东西——正是去年我夹在书里的那两朵干玫瑰!
送她到小区楼下,灯光把我俩的影子在地上抻得老长老长。她说她在服装厂做设计,离这公交车坐两站。每天早上最怕错过七点十分那班车,错过一趟能急出一身汗。
后来我真去过她实习的车间。四季青的成衣车间,空气里飞满细小的布毛毛。几十台缝纫机在铁皮棚子底下咔哒咔哒大合唱,吵得脑仁儿疼。可汪佳在那片闹腾里,干活特别带节奏。有回我去送sudu新设计的印花稿,瞅见她半跪在巨大的裁床前面,手指头顺着布料的纹理一点点摸着走。有的料子在她手里滑溜得像丝绸,有的硬得跟纸壳子似的。老师傅用粉笔画的记号都快磨没了,可她那手指一掐一个准!
工休那阵儿,她给我显摆手机里的打版图,屏幕上那线条曲里拐弯的,比蜘蛛网还复杂。“喏,这儿是前片公主线,这儿是挂肩缝儿的位置。”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那袖笼位置画得特别柔和流畅。最逗的是,她能把那些废掉的版纸,叠吧叠吧变成立体的纸样,挂一串在窗边,风一吹,哗啦啦响,跟褪了色的风铃似的。
钥匙哗啦哗啦一响,声控灯“啪”一声亮了,她帆布鞋鞋底还粘着五颜六色的碎线头。“明天开始盯夜班喽!”她一边跺脚一边说。我往路边退,让过一辆送货的电瓶车,车后视镜蹭着我外衣边儿过去了。后座上捆着的面料松脱了一角,夜色里那布料光泽暗涌——很像我sudu新季卫衣定制的里料!
记太清楚了,2006年初春,冷得邪乎。保俶山石头台阶上,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脖子。松树枝上的雪被风一吹,沙沙往下落。汪佳就站在山门口,乳白色高领毛衣裹着,红围巾被风掀开一个角,在一片白茫茫里,像一点小火苗,烧得人心里直扑腾。
“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睫毛上还沾着小雪粒。她毛衣领口飘来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是水利水电学校宿舍外那几丛开着的忍冬花。
我俩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往山上走,汪佳忽然停在一个观景台那儿,指着山下雾蒙蒙一片的西湖:“看,断桥像不像撒了层糖粉?”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飘在早春的阳光里,居然有种珍珠似的润泽感。
半山腰有条老铸铁椅子,据说民国时期就在这儿了。汪佳用红围巾呼啦呼啦扫掉椅子上的雪渣子,椅子吱呀一声叹息。“保俶塔啊,就是杭州城的眼睫毛,它得替这城里所有谈恋爱的,记下最美的日出和黄昏。”她当时眼睛亮亮的。我心里像被人拿小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山风贼机灵,卷着小雪片就往我领口钻。我冻得直搓手。她眼睛一扫,一把抓住我的手。“别动!”二话不说就把我手塞进她毛衣下摆里了!那种柔软的羊绒贴着皮肤的触感……我全身瞬间绷直了!薄薄的棉衬衣后面,是她的体温,还有那扑通扑通特别快的心跳,像只突然被惊到的小麻雀。
“你眼睫毛上也结霜啦。”她突然朝我凑近。暖暖的呼吸拂过脸上。雪松的清爽味儿混着她发梢的茉莉花香。我看见她透亮的眼珠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雪籽落在她微微颤抖的长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珠。椅子下的雪像是被人轻轻压了一下。然后……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谁先闭了眼?成了糊涂账。
那个吻带着点冰雪初融的清甜味道。她的手抬起来时,袖子滑下去一截,温凉的手腕骨无意间贴到我脖子侧边,像块刚捂暖的玉。远处庙里的钟声悠悠荡荡地飘过来,惊动了树上的鸟群,扑棱棱飞远的声音里,我听见她轻轻的笑,带着点得意劲儿:“瞧,初雪就该藏点小秘密。”
后来每次下雪,我都记得她毛衣下摆的温度,那抹手腕的微凉,还有两人被冻得通红的爪子。去年冬天回来,特意又去了一趟保俶山。那条老铁椅子早换成仿古木头墩子了。还好石头缝里那几丛忍冬花还在,米白小花开得细碎,那股香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当瑶瑶姐瞅见我和汪佳牵着爪子走进茶馆时,鬓角那朵小红花差点被她的惊讶给震飞了!不过斟茶的手倒是稳如泰山,一点儿没抖:“这不就对咯!早该这样了嘛!”紫砂壶嘴呼呼冒着白汽儿,三只小小的茶盏清脆地碰在了一起——像完成了一场迟到太久的交接。
老话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跟汪佳这事儿吧,倒让我琢磨出点东西:人生这点事儿,像布线。该你的线啊,就算断点再远,弯子绕得再大,只要那线路里流动的是真材实料,不是虚情假意的假电流,迟早能找到对接口,稳稳当当接上。创业也好,找伴儿也好,道理都通着——看准方向(甭管是事业还是感情),备足真材实料(能力、诚意都得有),然后,就是沉住气走,该拧螺丝拧螺丝,该焊接口焊接口。四季青仓库里堆的那点料子,跟压在心底那点念想,时间一到,都能变成织就生活的实线。
现在有时候晚上加班后回家,路过街角婚纱店的橱窗,模特脖子上的珍珠还是那么温润。我就会想起那天便利店里,暖黄色灯光下,两个被岁月磨过、被生活压过、带着点雨雪味道的中年人并肩站着,影子那么近。那时心里的感觉,像终于找到了仓库深处那卷一直压箱底、蒙了尘的最好的缎子——不扎眼,却异常温厚,展开来,就是一片熨帖的底色。
然而,这两个人,最终没有相濡以沫,他们渐渐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是痛楚中的相握,而相忘于江湖,则是心尖深处记忆的从容飘散,渐行渐淡。遗忘不是一次决然的抛却,而是灵魂终于卸下了往事的负荷。那些曾经锥心刻骨的名字与面目,无声湮没于时光深邃的河流里。唯有真正释怀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下一段人生旅途,那些尘封于角落里的信件,才会彻底沉入意识深广的海底——它不再象征离别,亦不再代表往事的重负,它终于退场成为一种沉寂的注脚。
所谓遗忘,其实是内心给往事从容立好了墓碑;让已逝的沉入无垠黑暗,分开的人才能继续举步朝前走。
人生在世,说到底两件事:立业,安身立命之本,得守得住摊子,算得清账,善待同行者;守心,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得耐得住熬,等得了对的人,珍惜那份在风雪中帮你焐热双手的实在。这两样齐活儿了,那橱窗里的灯火,才算真正照进了生活。灯火可亲,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