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定海新村出租房(1/2)

这一夜,躺在我们水利水电学校宿舍的铁架床上,身下床板的潮气一股股往上冒。头顶那个老式吊扇拼命转着,扇叶搅动的不是凉风,是稠乎乎的闷热,空气像粘在了皮肤上。

2005年的杭州,整个夏天都像个快捂坏的蒸笼。我们学校的红砖老楼外墙上,爬山虎绿得发暗,吸饱了湿气,爬得密不透风。而我那些衣服的设计图纸就塞在我的枕头底下。图案都是我对着武侠书画的:水墨风的侠客背影、拆解得凌厉的字诀笔画、泼墨感的兵器轮廓……印在t恤和宽松的卫衣上,男女生都能穿。它们正挂在新塘路夜市衣架上,在淘宝店铺和1688批发平台上,这个以我学校宿舍,出租房当仓库,夜市当门面,网络做宣传的小三角体系,好像还挺稳当。直到那天经过新塘路,一张盖着大红章的“拆迁公告”直接拍在了梧桐树干上,像个突兀的疤。我那个刚刚搭起来的架子,一下子晃得厉害。

拆迁前的那个晚上,梦做得硌人。梦里全是阿里旺旺“叮咚叮咚”的提示音,可那声音越响越大,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把我1688后台里所有跳动的订单都冲成了泡沫,卷进了地上裂开的水泥缝里。夜市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啪啪”全炸了,玻璃渣子乱飞,全扎进了印着“sudu”烫金logo的包装袋上。我猛地惊醒,心咚咚跳,汗流进眼睛腌得生疼。枕边的手机震个不停,屏幕蓝光在黑暗里幽幽亮着:“夜市今晚清场,摊子都收了!” 消息像颗冰坨子砸进胃里。

厕所窗户外头那几只绿头蝇子平时烦人,那天格外聒噪,嗡嗡嗡撞纱窗,跟催命似的。烦得我抓过枕头边上那本砖头厚的《水工建筑物》课本,朝空气抡过去!书页哗啦翻飞,里面夹着几张进货单子,雪片儿似的飘了一地。书皮上印着马云那句“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沾了我一把热汗,油墨字全洇花了。那一刻就觉得,这句话跟杭州夏天似的,虚头巴脑,粘腻腻的不实在。

第二天傍晚再去看新塘路,空得能跑马。几个套红箍的人吭哧吭哧铲地上画的那圈黄线——摊位线。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大妈,蔫头耷脑拎块硬纸板:“最后三天清仓”,三轮车里堆满杂七杂八,一个塑料模特的断胳膊倔强地从杂物堆里伸出来,一晃一晃,活像在水里挣扎。

回宿舍,盯着我那台破电脑。老式crt屏幕幽幽地亮着,淘宝后台那“待发货”的数字,像濒死病人的心跳,微弱地跳。突然,“叮咚”!阿里旺旺响了:“你们那件带云纹侠客图的t恤能包邮吗?”再瞅瞅屏幕右下角:17:30。完了,管摊位的城管局下班了。心沉得像块铁,扭头看窗外,对面城管大队那灰扑扑的楼,灯一格一格亮起惨白的光,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

赌一把吧!揣上精心炮制的sudu设计图册,从后门溜进那栋衙门。走廊阴森,灯管滋滋响,宣传栏里领导照片都蒙着灰。七个副局长排排站,板着脸,就第四位马副局长脑门锃亮——那熟悉的油光,我秒懂!四季青老拿赠品坑我的胖子王老板,他那脑门子也这样!这叫“人间油物,必有共性”?

他门口那味儿可真冲,浓得发滞的龙井茶气。我捏着钥匙串上那个小u盘——里面存着淘宝店那些p过的“大片”——手心全是汗。门开了。

“大学生创业,好!好!”马副局长端着个紫砂内胆结满厚厚茶垢的保温杯,吹开茶叶沫,慢悠悠拖着长腔,“不过嘛,这免费摊位啊……”这调调,太熟了!淘宝买家砍价也是这德行:“能便宜点不?包邮呗?”他话音拖着,窗外收破烂的三轮叮当响,楼下那辆城管小卡车厢里,塞满了没收的折叠衣架和led灯带。

“按规定,一天管理费五十。” 他说完了,我耳朵里清晰地捕捉到他办公桌底下那个笨重机箱,80g老硬盘启动的嗡鸣声。五十?!够我熬夜画五份水利工程制图作业了,一份才卖10块!手里那个u盘瞬间比秤砣还沉——里面那些精心ps的门面图,此刻像画出来的烧饼,管饱吗?

出来天都黑透了。汽车东站旁边的天桥成了“流亡摊贩”的临时情报站,路灯昏暗,三五扎堆,消息真真假假:“听说没?马局他小舅子在龙翔桥搞内部摊位名额卖呢!”“高教园要开新夜市?得凭学生证!”蹲马路牙子上,翻过进货单子在背面算账:放弃夜市?只搞网店?省下摊位费管理费,快递费量大能不能砍一块?……算得头昏脑涨。手机滴一声,瑶瑶姐的短信来了:“汪老板,广州来的印花棉纱t恤料子涨价了!每米多五毛!”雪上加霜!

328路公车像个铁皮罐头摇晃着回校。车窗映着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sudu t恤。前排女生书包上别着淘宝网小徽章,闪亮。后座大叔摊开的《都市快报》硕大标题:《互联网经济冲击,传统夜市路在何方?》过钱塘江大桥,混着潮气的江风裹着刺鼻柴油味涌进来。脑子里突然冒出马副局长办公室文件柜顶上那盆蔫了吧唧的绿萝——跟四季青王胖子收银台上那盆一个德性!生命力顽强,但活得挣扎。

从操场边走回宿舍,瞥见红楼侧面墙上一片新鲜涂鸦——一个歪歪扭扭但带劲的蓝色“sudu”!波波干的,上周我骂她乱搞,现在雨水冲过的流淌痕迹,倒有点后现代艺术味儿了。阴影里小茹抱着个大纸箱朝我挥手,淡紫色带珠光的“sudu”胶带在阳光下亮瞎眼——上月逛义乌小商品市场特地找人做的。

走到宿舍楼下,“啪嗒”!半包啃过的干脆面砸脚边,葱花味儿直冲鼻子。抬头看,二楼阳台戴君斌挤眉弄眼:“汪哥!那个马…马局回邮件啦!!”他手里挥舞着一张u盘。我脑子“嗡”一下——《钢筋混凝土结构》课程设计作业图纸今天交!锁在定海新村出租屋抽屉里了!跟那三十件等着我去缝自制布标的素色卫衣挤在一块儿!

蹬上戴君斌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冲出校门,傍晚钱塘江风带着股怪味儿。在秋涛路立交桥下刹车避人流。桥洞底下,厚厚一摞“旺铺招租”“生意转让”的小广告糊满墙,顶上的几张墨迹还没干透,写的正是附近临时夜市摊位转让!潮气让纸边卷起,病恹恹的,跟我刚被淘宝小二下架的宝贝页面似的。裤兜里诺基亚又震动。摸出来一看,南希短信:“确认!龙翔桥新夜市今晚悄悄试营业!速抢坑位!”

骑车瞎逛,鬼使神差到了西湖柳浪闻莺。天色沉了,保俶塔像个温润的老琥珀。找了张粘着烧烤签油渍的长椅瘫坐下,香樟树下提鸟笼的老爷子慢悠悠的走过。这树底下拍过咱sudu第一季“大片”,树皮上还有波波用修眉刀刻的淘宝店id呢。对面的雷峰塔轮廓模糊成一片深青色。

树丛后头窸窸窣窣响。懒得多看,石楠枝叶缝里晃着两团人影。一个男的肚腩顶着衣襟,“咔哒”一声,接着女人压低惊呼。那两团人影鬼祟扭动。心烦!想起四季青仓库里那些永远缠一起解不开的破铁丝衣架!那女人脖子一晃,水钻手机链反射的夕阳光刺眼,我裤兜里的诺基亚以最大音量嚎起《老鼠爱大米》!那叫一个尴尬!

“靠!”手忙脚乱掏手机,对着喊:“喂?波波?…我在四季青看面料呢!”眼睛却瞟着树丛后那两个慌乱分开跑的影子。电话里波波笑岔气:“哈哈哈!省省吧!麻雀炸窝比吴山早市还吵!”挂了电话,悻悻起身,脚边草丛里躺着一个踩扁的杜蕾斯袋子,锡箔纸冷冷反光——跟我仓库角落那批印着银色sudu烫金标却卖不动的卫衣一样,冰冷生硬地亮着。

踩着锁门点儿溜回宿舍楼,红烧牛肉面混合劣质染发膏的味儿扑面而来。推开寝室门,戴君斌佝偻着背,破扫描仪惨绿的光把他脸照得像水鬼——昨天淘宝买的二手货,处理sudu新季设计稿呢。窗台搭着刚洗完的束脚工装裤,裤脚缝着我赶工改的“made in sudu”水洗标,夜风吹得布标软塌塌晃荡。对面床上摊开的《土力学》课本里夹着张cad画的龙翔桥夜市摊位图,人流、灯光、堵点标得密密麻麻。

刚喘口气,凌晨两点多,右下角小茹qq头像疯狂蹦起来。视频请求卡得不行,好不容易显出她网吧兴奋扭曲的脸,叼着烟头,举着张打印的淘宝钻石卖家等级图:“汪老板!咱sudu……能熬成大店吧?!”话没说完,画面卡死,“啪嚓”一声!整栋楼瞬间陷入死寂!断电了!几秒死静后,整栋楼炸了!“操!”“妈的睡觉啊!”“还让不让人画图了!”骂声此起彼伏。

摸黑拖出备用应急灯,幽蓝的光晕里,窗台上马副局长给的那张《夜市临时摊位申请表》,正被窗口夜风吹得轻飘飘扇动页脚,像只随时准备飞走的白蝴蝶。那幽蓝的光照在申请表上,我拿起笔的手定在半空。目光死死粘在了纸页下方一行几乎看不见的蝇头小楷:“摊位费事可再面议”。这几个字跟电流似的,滋一下从握笔的手指窜上来!手一抖,圆珠笔尖“嘶啦”戳穿纸,墨水迅速在印好的“每日伍拾圆整”上晕开一朵蓝黑小花。

枕头下的诺基亚像个活物震起来!抓起来,“未知号码”(但区号……)!捂紧手机窜进消防通道,味儿又潮又闷。“喂?小汪?”果然是马局!“你白天提的那个……大学生创业扶持……局里最近正好……”背景哗啦啦洗牌声麻将脆响。“……特批……给你们三个月免费试用……”这几个字钻进耳朵,我激动得差点一脚踹翻角落的脏拖把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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