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季青的档口小妹(1/2)

那会儿杭州城飘的雨,粘稠得跟化不开的陈年旧墨似的,没头没脑地砸在四季青市场的玻璃顶棚上,“噼噼啪啪”,吵得人心烦意乱。没课的时候我就来四季青和茉莉姐瞎扯淡。空气里新布的浆味儿混着湿答答的霉气,现在想起来都冲鼻子。

“咣当!”玻璃门猛地被撞开,冷风夹着水汽灌进来,冻人一哆嗦。一个穿褪色牛仔外套的姑娘,跟片被秋雨打蔫儿的梧桐叶子似的,飘了进来。头发湿漉漉滴着水,袖口磨得泛着白毛边,还溅着泥点子。

“老板,招人吗?”声音倒挺脆生,像山沟里淌的清泉,就是语气里那点紧巴劲儿藏不住。手指头不自觉地绞着肩上的旧双肩包带子。包没拉严实,我眼尖,瞥见里面露出半截泛黄的纸头——《五笔字根表》。

我这儿正琢磨是该摆老板谱儿还是套个近乎,门外“吱嘎——”一声刺耳的刹车响,紧接着,“哐当”,门又被撞开了。浓得能盖住霉味儿的香水味混着雨水腥气涌进来,一身的火气——张姐!她那身金贵的貂皮边儿上挂着水珠儿,镶钻的长指甲差点戳到茉莉脸上去:“茉莉!我那批‘降龙十八掌’加绒卫衣呢!啊?!说好昨儿下午到!我那模特队屁股都快着火了!”好家伙,跟要吃人似的。

“姐,消消火,先喝口热的暖暖?”刚才还跟个迷路小羊羔似的姑娘,不知啥时候手里变戏法似的端了杯冒热气的茶递过去了!语气温乎又不软:“刚接了物流电话,车子在衢州段碰上个小山体滑坡。您瞅瞅,刚传过来的公路管制通知。”一张a4纸递过去,上面红彤彤的公章,在那香水混合湿气儿里,晃得人眼晕。后来才知道,公章是她趴电脑上描的,“山体滑坡”是扒拉着破收音机从交通广播的只言片语里攒出来的!绝了!

当天下午,她就算正式入职了,麻利的理着新到的“倚天屠龙”t恤。手腕上一圈褪了色的红头绳,在一堆靛青、本白的布料里,显眼又扎实。保田工厂回来,凑过来冲姑娘背影努努嘴:“老汪,你小子哪儿捡的宝?反应够快的!”话音刚落,就听她那清亮嗓子对着电话有板有眼地说:“陈总您好!我们汪总刚审过进度,这批‘笑傲江湖’t恤的面料回染还欠点火候…汪总让我提醒您,下一批再这样,恐怕得重新评估合作了…” 我和保田大眼瞪小眼——“汪总”?我这半吊子啥时候成“总”了?可她说话那眼神儿,愣是清澈得像西湖的源头水,波澜不惊。

这姑娘,叫红梅,就这么在我们四季青的档口扎了根。后来盘账熬到后半夜,昏暗的节能灯底下,她才像挤牙膏似的讲起自己的故事。棚顶漏下来的冷白月光,照着她撸起袖子露出的手腕——里头一道烫疤,像蚯蚓爬过似的,泛着亮白的光。“东莞电子厂,流水线上烙铁烫的。找线长,人家扔五十块钱让签个字,算‘处理完毕’了。十六岁啊,攥着那带血污的五十块,跑出来一头扎进录像厅,看了一宿《喜剧之王》。”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自嘲的笑。

“深圳八元店的通铺底下,那是蟑螂开会的窝!枕头底下垫着花了六十块办的假高中证,那是我第一笔‘大买卖’,跟假证贩子还价来着。”她笑得有点发涩,“爷爷走那天,村里电话打到八元店隔壁小卖部…我站那半天,愣是没敢接…后来蹲在城中村一个关帝庙供桌下,啃半个苹果,胃里翻江倒海。一抬眼,供桌上盘子里,就那么歪歪扭扭摆着几块龙须糖——爷爷这辈子最得意那口甜…”

讲起在温州黑作坊讨薪那段,更让人心惊肉跳。仨月白干,老板卷钱跑了。她做了个纸牌子,“还我血汗钱”五个大字,就在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站了三天,跟个活靶子似的。第四天天没亮透,她不知咋地摸黑翻墙进了老板那间脏得下不去脚的办公室,把那本记着她仨月血汗的破账本死死抱在怀里,然后直接坐上了院里那辆老板当宝贝的大奔车顶!保安提着铁棍骂骂咧咧冲过来。“你猜我咋整?”她眼睛狡黠地一眨,“‘啪’!我翻开账本就念:‘8月23日,杨梅路金大福珠宝,周小姐,足金项链一条,一万两千八!’那保安脸唰一下,比咱那白棉布还白!”后来老板不但把钱结了,还硬塞了个厚红包给她“封口”!

那批在广州厂子新打样的“独孤九剑”t恤,在物流系统里像石沉大海。我跟保田蹲在档口啃冷包子,吃得嘴里没味儿。红梅第三次打电话催,那广普骂咧咧隔着话筒都听得清:“催乜嘢催!慌乜野!等啦!”我“安抚”俩字还在嗓子眼没蹦出来,“哐当”!门又让人撞开了——张姐那浓郁的香水味再次主宰一切!“茉莉!我的二十件‘降龙十八掌’!是不是准备给我当寿衣?!啊?!”保田手快抄起大剪刀,瞅着样品卫衣,大有当场拆了应付之势。我看到红梅攥话筒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俩好话说尽,赌咒发誓明天准有信儿,才算把这尊神暂时请走。档口硝烟未散,红梅默不吭声蹲角落里抱着膝盖。我刚想过去拍肩说两句没滋没味的“习惯就好”,兜里手机一震——淘宝老熟客发信息:“老板,实在等不起了,退款吧,朋友那有货了。”退款申请弹出。保田“哐当”把计算器摔地上,塑料渣飞溅:“操!喝西北风吧!”绝望的气息瞬间凝固了空气。

祸!不!单!行!找下季新款设计样时,红梅“啊”了一声,脸色煞白:“那个黑塑料袋!我以为废衬纸…早上扔垃圾桶了!” 我和保田差点背过气——那是保田托关系搞到的新型热转印硅胶墨水样品!关键中的关键!

“丢哪了?!”

“楼后安全通道垃圾桶!垃圾车早上8点就收走了!”

啥也别说了!仨人疯子一样冲向那又臭又暗的通道!馊饭、烂菜叶子混合的酸臭味差点把人顶一跟头。保田咬着牙,半个身子探进湿滑粘腻的垃圾箱,他那件印着“少林棍法”的卫衣没两下就“面目全非”。就在快绝望时,保田的手猛地从一个流着恶心汁液的烂菜袋里抽出来——脏污的手里攥着一个同样污黑、但轮廓还在的黑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撕开——那瓶贴着英文标签的墨水瓶!安然无恙!他如释重负,甩甩瓶身上的烂叶子:“操!要不开发个‘酸菜坛子味儿’限定武侠系列?搞不好真火了!”

红梅眼眶通红,声音跟蚊子似的:“汪哥…保田哥…我赔…”

我心有余悸摆手:“赔个屁!上个月我还扔错保田手绘草稿,赔了大半月白粥!扯平!”

那晚收档,累成狗也得请他们吃顿热乎的。四季青后巷破排挡,油烟混杂啤酒气,破录音机吱嘎放着《都市夜归人》。几串烤肉下肚,冰啤酒灌下去,保田眉头才舒展点。

红梅捧着热水杯,热气熏着脸,轻声说:“汪哥,知道为啥我今天特怕真丢错东西吗?”她撩开额角汗湿的刘海,昏黄灯光下,一道淡白色的疤露出来。“在深圳八元店住通铺,也扔错过东西,卷在旧报纸里当垃圾扔了。追垃圾车光脚跑了三条街,最后在垃圾山刨了三小时…把钱翻回来了。这疤,就是让垃圾堆的碎玻璃划的…”

隔天凌晨三点半,杭城还在梦乡。仨人裹着厚衣服,瞪着那辆快散架的三轮车就奔了物流站!几袋湿乎乎的编织袋堆在卸货区角落,写着我们的档口号!不是货,是咱的救命稻草!保田嗷一嗓子冲上去扛。衣服堆进档口那刻,悬了半个月的心“啪嗒”落地了!

到货第三天,寒流突袭!温度骤降。我和保田裹棉袄缩档口里搓手哈气。红梅站在门口瞅了瞅天和冻得缩脖儿的小老板们,二话不说戴上手套,把新到的加绒“独孤九剑”卫衣全挂档口最当街!厚实的抓毛绒面,黑灰蓝沉稳色配霸气武侠图案,在冷风里就跟“活体取暖器”似的!

“汪哥,这叫‘活体取暖效应’加‘视觉冲击’。”她说着,白气在冷风里像撒了把碎钻。这判断准得邪门儿!上午人流一起,寒风一吹,批发的老板娘们眼神直往那堆看着就“暖和”的卫衣上飘。“这卫衣够厚!啥价?”“这‘独孤九剑’虎气!拿三十件先试试!”……不到中午,卖光!我和保田身上展示的样衣都让东北大姐扒走了!“大兄弟穿这看着就抗造!”

保田叼着烟,一边补薄款,一边噼里啪啦按计算器清点上午收入。突然猛一拍大腿,烟差点掉:“完犊子了!忘给张姐留货了!她那暴脾气…” 红梅蹲地上给新款“凌波微步”打底t恤装袋,头也没抬:“嚎啥,消防柜下面那层,我掖了20件。昨天下午趁你们侃大山时藏的。”

她狡黠地眨眨眼,“标签我都换过了,每件涨30。张姐要问,就说厂家加急‘限量九阳神功内衬版’,让她麻溜下手,等会儿没!” 我和保田愣了两秒,爆出低笑!这丫头!这手“见缝插针”、“坐地起价”的本事,天生的!

我搞“武侠”的事儿在学校漏了。期末考完碰到系主任老头,推推眼镜,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把我拉到墙角:“汪同学…四季青…搞点小门道?”我心提到嗓子眼!没想到他警惕看看周围,凑得更近:“就…我儿子,喜欢…带点…武侠风的?…能不能…帮我带一件?码数大点…带点书卷气…哦,对,别让你师母知道…”我愣了好几秒,一口气差点没倒腾上来,哭笑不得点头:“主任放心!保密!绝对书卷武侠气!包您满意!”

当晚打烊晚。保田挂上串廉价小彩灯,昏黄光晕摇曳。红梅把她那盆不太水灵但挺倔强的小绿萝摆墙角高凳上浇水。我把专门给系主任儿子定制的“墨痕”主题卫衣取来挂上。墨黑棉底,淡淡青灰行书“剑气未销”,既内敛又带锋芒。

凌晨蹬破三轮回宿舍,保田突然哼起跑调的《千千阙歌》,链条规律的摩擦声中,他哑着嗓子说:“汪哥,毕业了…我想去广州。”眼神穿透黑夜,“让我爸看看,倒腾衣服的儿子,也能闯出比他鞋子厂大得多的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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