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市三轮车蹬出潮牌路(2/2)
夜市那嗡嗡响的白炽灯,在闷热的夏夜里像个超大号苍蝇拍。我正帮林夕理她那批新到的动漫联名卫衣,碟片哥在旁边用张《重庆森林》的塑料封皮当扇子,呼啦呼啦扇。汗味儿、炒冰摊薄荷糖浆的甜腻气儿、还有钱票上的油墨味儿,搅合在一块。第8件后背印着草书“侠”字的sudu黑t刚交出去,眼瞅着美院那个总穿破洞网袜的姑娘,闪电般把一张《堕落天使》里金城武的海报卷巴卷巴,塞进了热裤裤腰里!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合作”——她用几张涂鸦设计稿,换我店里那些有点儿小瑕疵的sudu样品。各取所需,挺好使。
刚从四季青扒拉来的新料子t恤,在折叠桌上摊着,蔫头耷脑,像菜市场卖剩下的蔫茄子。倒是去年压在箱底、印着狰狞青铜饕餮兽面的重磅水洗牛仔夹克,被学校摇滚社那帮疯子抢得差点打起来!金属拉链哐当哐当的响声,吵得耳根子疼,猛地就让我想起我爸那串挂在破电动车钥匙上的备用钥匙。那几件挂在锈迹斑斑消防栓上拍照的sudu卫衣,在背景里总拖出一道长长的、联华超市后巷似的影子——像我爸肚皮上那道手术后还没长利索的红口子,在照片里看起来粉扑扑的。像疤,也像个戳儿。
收摊回学校,车轮准在那同一个缺德的窨井盖上“咯噔”一下。水果哥老说这是修路师傅埋的坑。我听着那声“咯噔”,却像是cad课上鼠标点歪了,提示线死活对不上的报警音!邪门了。说来也怪,那些在绘图软件里被我画得歪七扭八、比例失调的卫衣草稿(那会儿技术是真稀烂),到了夜市反而成了抢手货,实践这本大书,它不讲理论,它直接上手抽你嘴巴子,告诉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开摊”!规矩是死的,市场是活的,你以为的丑陋雏形,没准儿恰好挠着了时代的痒痒肉。市场口味刁钻得很,昨天是宝,明天变草;去年压箱底,今朝抢断货!找谁说理去?
手机屏“嗡”地一震,碟片哥名字后头跳出来一行字:“晚八点,城管换班点!” 信息压缩得跟弹药一样。我“噌”地弹起来,抄起车斗里剩的几件印着古地图的“国潮”风sudu卫衣,跳上车就蹽。手指头缝里还残留着橡胶手套的消毒水味儿——刚陪家里老爷子从医院回来。
三轮刚拐到学校医务室那栋小破楼下边,一眼瞅见那个买走最后一件暗黑“三环”拉链夹克的哥们儿,他打着石膏的腿正悬着,石膏上喷满了特拽的涂鸦——嚯,那图案风格,分明是我刚换成淘宝店主图的新logo!下手挺快!
锅炉房那粗管子还在“呜呜呜”吐着白汽,水珠从碟片哥那张《英雄本色》碟盒子上滴答下来。我刚从四季青瑶瑶姐那儿摸了点新料子,蹲在热烘烘的角落里看她的新设计图——裂开的竹简、残缺的武功秘籍图案。
没几天,锅炉房升级成了“地下改装俱乐部”。水果哥吭哧吭哧扛来一大坛年份成谜的紫红色杨梅酒。美院那几个爱玩的,踩着破木箱,提着喷漆罐对着巨大蒸汽管子开喷!愣是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那憋屈的街头景象,搬到了锈迹斑斑的铁墙上!够糙,够带劲,也够胆儿大。
庆春路上那花花绿绿的霓虹招牌,被下雨天湿漉漉的水汽晕染得一片糊。碟片哥那辆“百宝箱”三轮又卡那儿了,命苦地被工商银行atm机和一个煎饼摊死死夹在中间那道缝儿里。他的“展示架”又进化了,焊了三层透明亚克力板,整得跟商店橱窗似的。最上头摆着《教父》全集精装盒,撑场面;中间码着《霸王别姬》修复版,文艺招牌;最底下那见不得光的“精品”,照例盖着《新闻联播》盒子掩护着。他正拿《无间道》的碟片当砧板,用把小刀切卤煮大肠!刘建明那张脸在浑浊的酱汁里一点点糊掉。真有你的!
“愁啥脸?知道这啥地儿吗?”碟片哥头也没抬,捏起一块刚切好的肥肠就塞我嘴里,动作自然得跟自己兄弟似的,“左边atm机‘哗哗’吐票子,右边煎饼炉‘当当’收钢镚儿,咱俩这正好卡这貔貅的嗓子眼儿!懂吧?只进不出!” 他话音还没掉地上,远处那能把人魂吓飞的警笛,“呜哇”一声就扎过来了!碟片哥脸色唰就变了,抬脚“哐当”就把最上面那层亚克力板给踹歪了!碟片盒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俩也甭废话了,抄起自己的三轮车,玩命往旁边庆春电影大世界的后巷钻。
守后门的是个老头儿,老杨头,碟片哥的老叔。九十年代淘打口碟那阵儿,碟片哥替他扛过事儿挡过刀。老杨头老了,被安排在这电影院消防通道边的小屋养老。领导前脚走,后脚他就能摸出一张磨得锃亮的《甜蜜蜜》碟片当托盘,慢悠悠嗑瓜子。“小兔崽子轻点!后头那胶片库,以前可是藏龙卧虎的地儿!”他吐掉瓜子壳,指着头顶一道锈迹比我们爷爷年纪还大的大铁门,“现在?就你们这帮小崽子拿它当老鼠洞躲黄皮狗(对城管的戏称)!” 废物再利用算琢磨明白了!
那阵子,碟片哥的摊子贼火。他甚至挂了块自制的牌子——“庆春路电影修复局”,led蓝光字还挺唬人。这家伙鬼点子一个接一个,不知从哪弄来一批医院报废的x光片。用小刀尺子裁成窄条,模仿胶片尺寸,然后把《活着》里经典的皮影戏画面,印到粗糙的亚麻面料上。嘿,别说,做出来的t恤、帆布包,又土又野,带点怪异的生命力。工商银行那个值班经理经常来“找”老电影,眼神老往摊位底下瞟。碟片哥心领神会,“变”出一些用“历史教学资料”盒子装好的“爱情动作片”递过去。“精准服务”玩明白了。
那年梅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锅炉房里蒸汽弥漫,碟片哥默默掏出他那掉了漆的一次性打火机。在蒸腾的白汽里,“咔哒”一声,蓝火苗蹿了出来。他把那火苗子,直接杵到了手腕上那个褪色的“义”字纹身上!火舌舔着皮肤,在高温蒸汽里扭曲跳舞。光影跳动的那一瞬间,像极了《英雄本色》里小马哥咬着火柴梗、用钞票点烟的镜头。灼痛让他嘴角抽搐着,火光映亮他半张脸,也点亮了他眼睛里那股豁出去的劲儿。“老菜帮子该倒啦,”他嘶嘶吸着气,声音发沉,“得换个活法儿了。线上搞正版,死也要试试看!” 那一刻,这个在规则边缘蹦跶了半辈子的老江湖,在用最疼的方式,和自己过去的某种身份“告别”。
现在每次开车经过新修的庆春路,两边是光溜溜的玻璃幕墙大楼,簇新的智能路灯跟白惨惨的日光灯管似的照着路面。我总忍不住往路边瞟,想在那些被车轮碾碎的污水泡沫里,找到点当年那些花花绿绿碟片反光留下的七彩痕迹。新开的网红书店窗玻璃上,印着巨大的《重庆森林》剧照马克杯在卖,王菲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僵硬的彩色轮廓。魂儿没了。
上周去我新开在附近街角的sudu小店瞅瞅,看见个小姑娘穿着件巨大无比的oversize连帽卫衣,瘦小的身子在里面晃荡。最扎眼的是她后背,整个喷绘着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胶片齿轮图案。那齿轮磨损的边角…跟碟片哥当年用x光片磨出来的效果有点像?嘿,又好像有点不一样。
车子在回厂的高速上开着,后视镜里城市的轮廓模糊成流动的光斑。副驾上扔着淘宝店刚寄来的sudu卫衣新样衣,摸着有点扎手。旁边躺着瑶瑶姐前年送的那把大号裁布剪,阳光照在刀刃上,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像某种预示。音响里随机切歌,“啪”一下蹦出来周杰伦的老歌《三年二班》前奏——那清脆的乒乓球噼里啪啦声,密集得像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也敲在心坎儿里。
就在这当口,透过前面刺眼的阳光,我眼前恍惚晃过二十年前那个抱着几件卫衣、缩在联华超市后巷阴沟边上的毛头小子。冷风灌进脖子,鼻涕都快冻住了。他傻愣愣地看着巷口一闪一闪的警灯,腿肚子直哆嗦,满眼都是茫然和惊恐。
下一首歌的旋律还没完全响起,引擎的轰鸣已经压了上来。我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义无反顾地扎进前方那条汹涌奔腾、光影流淌的车河里。路还长,新的线要纺,新的布要织,新的故事等着在下一针一线里被缝进去。就像生活这场大戏,永远有下一幕幕等你去演,是好是歹,都得接着往下唱。
我这小半辈子,从夜市的三轮车斗到有了自己的店面招牌,这路子走得“野”,但也够扎实!记住喽,所有的大牌子,最早可能都是在某个不起眼的“缝隙”里,“咯吱咯吱”踩着三轮、踩着别人眼里的“坑”起步的。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接着熬,接着造,接着把那sudu的故事,活色生香地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