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叠梦(1/2)

……我奔跑在田野上,我只感觉树木在飞驰。我的双脚双手并没有感觉到大地带给我的那一份回震。但我仍然感觉,应该是我自己在飞驰。田野上的景象是陌生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我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儿。这是一片很大的稻田,这里又是一片很大的桑树地,桑树上枝叶茂盛,但我看不到任何绿色。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我茫然四顾周围,没有人影。但声音却连续不断的传来,我虽然听不清有人在喊些什么,心里却很明白,这是在喊我呢!那片桑树地里突然蓬起了一层烟雾,烟雾居然幻化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型,很夸张地作势要向我扑来。我大骇,转身便逃,但是逃的速度远远没有起先飞驰的速度快!我很紧张,后面已经传来很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故乡小镇的那个宅院中,我的木工生涯以那把躺椅的制作完成而结束。这份结束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没有任何的不舍。就好像这份手艺的学习,我已功成名就。

我收拾了所有的工具,将它们归拢在一只大木箱中。我很清楚,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动用这些工具。我将那只大木箱搬进灶披间,就在那个曾经放着母鸡孵窝的角落。木箱的底下,我特意放了两块砖头,让木箱能脱离地上的潮气。尽管在收拾这些工具之前,我都已给它们上了油,但毕竟都是一些铁制的工具,存放的时间一长,保不定它们会生锈腐烂。虽然不会再使用这些工具,但倘若这些工具在我手中生锈腐烂了,不免让我可惜。

这些工具可是见证了我这一生的学艺生涯,见证了我这几个月的心理历程,也见证了这座老宅院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见证了我的迷茫和困惑。我打扫干净了我这小小的过道作坊,将作凳靠着半腰墙放着。拍拍手,像是要拍去手掌上的灰尘。其实在我的心中,却是辞去过往的一种仪式。

那个时候,父亲在空余的时间里,已将兴趣转移在狩猎上,故乡小镇这一带属江南水乡平原。平时并无野兽出没,便是野兔,也是难觅踪影。那个年代,还属于人民公社化的大集体时代。农村田野上的所有地头。所有的草都已被锄得只剩下一丁点白生生的芽尖;所有的土坷垃都已被翻锄过,既没有了野兔们的栖息藏身之地,也没有了野兔们的吃食。再说,那时的人都很穷,平时很难尝到肉腥。倘如有野兔出现,不管它躲在哪个洞中,也不管那个洞有多深,肯定会被挖掘得底朝天。

父亲狩猎的目标,自然不会是那些走兽,而是飞禽。江南水乡的飞禽也还是有一些的,不光是那些麻雀,白头翁之类的寻常鸟儿,还有鹑鸪,野鸡,野鸭,野鸽子,黄春等等的稍大一些的鸟类。在江南水乡最多的还是那种长有尖尖长长的嘴的,被小镇人叫做“聋庞鸟”的水鸟,每当茡荠田里的茡荠秧长成尺把高的时候,这种水鸟便常常在茡荠田里显身。拿一支火铳,寻寻觅觅地顺着田埂走,总会有所收获。

父亲新交的那位朋友,是与姐同一个工厂的钳工,他很会制作火铳。父亲有一截不锈钢的无缝钢管,是父亲师父的长子从省城带回来送给他的,父亲一直将它用作晾毛巾的晾竿,湿毛巾下的不锈钢,永远闪着银白色的光芒。父亲后来将它交给了他的钳工朋友,被那个朋友做成了铳的枪管,枪管的后面是一根用钢棒车出来的药肚。药肚的后底端装有**。

所谓的奶子,是被安装在药肚底端的侧面的。药肚底端的侧面打有小孔和内螺纹,奶子上钻有小孔,小孔仅油菜籽那么大,奶子的外圈有着外螺纹,奶子被拧在药肚上。奶子上的小孔正与药肚内的内腔连通。

我觉得之所以将这一粒装火药引信的装置叫**,可能不仅仅他的外形像妇人的**,而且它的功能也跟妇人的**相仿佛。装上火药纸的颗粒的薄铁皮帽往奶子上一戴,扳机一扣,那被扳机控制着的扳头随即狠狠地砸向带有铁皮帽的**,帽内的火药纸炸了,冒出的火花,引燃了装在药肚内的火药,引燃的一肚子的火药急速膨胀,将装在前面的那一勺铁砂喷射出来,这便是火统发射的全部原理了。

枪管在这里起到了规范铁砂喷射的作用。父亲的那根不锈钢管太短了,做成的火铳射不远,这令父亲很是沮丧。虽然银白色的枪管很是炫目,父亲仍将不能狩猎成功的根源,怪罪在枪管太耀眼上。说,大老远鸟儿便能看见这耀眼的东西,知道有枪在向它们瞄准了,焉有不立即逃走的道理。其实,我是知道的,这支火铳射程不远的根源,在于枪管前端的那个喇叭口太大了,铁砂一出枪口便少了规范的惯性,这如何能射得远!父亲后来将枪管涂成水灰色,但战绩却始终不佳。

父亲的一再抱怨,显然让他的朋友动了恻隐之心,他终于将一支自己十分满意的火铳送给了父亲。这支火铳比家里的那一支足足长了近一尺!长主要是长在枪管上。显然,我的看法是对的;枪管长又有适合的喇叭口,铁砂飞出枪管的力度正与枪管规范的惯性相吻合,这便是这支长火铳的全部秘密了。

一开始时,我是跟随父亲去狩猎的。父亲拿着火铳,我背着装有火药、铁砂和剪好的薄铁皮的大布袋。当然,布袋内还有其它的林林总总。比如像一截铜棒、火药纸、一团碎纸、一根细细的回形针,甚至是几只猎获的飞禽。父亲每放一枪,他必将枪递给我,自己忙着去寻找射落的猎物。倘如,枪响之后,树枝上的猎物们振翅而飞,父亲必头也不回地将枪递给我,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那只飞的鸟儿,希望能看清楚它降落在何处。尽管父亲的脸上满是遗憾,他却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将弹药填充完毕,他一接过枪,便头也不回的朝飞鸟降落的地头跑去。

枪响之后,照例是我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得接过枪,将那根铜棒塞入空枪管中,上下颠簸几下,倒转着枪口,将铜棒和火药渣倒出,然后填入一匙火药。这个药匙,是父亲专门制作、用以升量火药的器皿。除非遇见了野鸡、野鸭之类大一些的飞禽,需要装填一匙半的火药。通常情况下,只一匙火药,便已足够。

填入火药后,我重新塞入铜棒,再颠舂几次,将火药夯结实了。这样,引燃的火药威力便会大许多。然后,填上细细的三号铁砂,倘如是大一些的飞禽,则必须换上1号铁砂,再用小团纸,用铜棒送入,防止铁砂滚出来。

从布袋中,找出回形针,扳起扳机头,将奶子上的小孔通一通,手指上感觉里面有火药,便成了。接着将装有火药纸的薄铁皮帽戴上,便算是全部安装完毕了。父亲已接过枪,朝猎取降落的地方跑去,我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后面,等待下一次的枪响。

跟父亲去狩猎,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毕竟田野的风光,充满了生机。不是沉闷的老宅院可以比的。我不是说老宅院死气沉沉,老宅院也有生机盎然的一面,譬如,当鸡鸭们吵闹声一片的时候;譬如,当母鸡产蛋后那一阵阵“咯嗒”声传来的时候;又譬如,那西楼上床铺的“吱嘎”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时。但是,这种生机的喧闹,需要回味和领悟,才能感觉得到的。

而田野上的那一份生机是勃勃的,映了人的眼帘,便能让人真切的感受得到。而且伴随着那一声声的枪响的是一份刺激,是一份兴奋;有时,眼看着猎物逃去,是一种失望,但是这是包含着兴奋的失望,它注定会孕育出紧连着的希望。这种希望是可以瞧得见的,是实实在在的。不会像我头脑中后来的那些希望那样,来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的时候其妙莫名。我向往在广阔的田野里自由奔跑,这会让我青春的血液更加地奔腾!这种希望和失望快速交迭的感觉是迷人的,也是引人入胜的。

看父亲自制火药,也是让人激奋的事。火统用的是黑色火药,自己可以制作。用父亲的说法是,一磺二硝三木炭。父亲自制火药,似乎并不讲究严格的重量配比,而是讲究体积配比。对黑色火药的成分比例,在我的头脑中,一直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我知道硫磺可去化工商店购买;硝也是。

但是,背阴的老墙上,也常常会有墙硝,将墙上白白的一层硝轻轻的刮下来,也可以当做火药的原料。木炭则必须是杉木炭。将整段杉木燃着了,火正旺的时候,塞入甏中,将甏盖捂紧了,时间不长火自然熄灭。待冷却之后,轻轻将黑黑的木炭碾碎,磨成细粉,这便是上好的黑色火药原料了。

黑色火药之所以是黑色的,便是用了黑色的木炭的缘故。倘如光是黄色的硫磺和白色的硝,怎么可能做成黑色的火药来。将这三种原料都碾成了细粉之后,搅拌均匀了,黑色火药也制成了。但是,父亲的做法似乎更进了一步。他一直以为,干拌成的火药易燃易爆度不能达到理想的高度,必须混拌才行。

他先将硫磺粉化开,化成一勺稠稠的黄糊糊,再将硝倒入其中,让硝消融在硫磺糊中,然后再撒入杉木炭,搅拌均匀,摊成糊状的黑饼,放入石臼中轻轻地舂。他认为,只有经过反复的舂了,三种原料才能完全融合在一起。也许,这舂便是在为火药中不断的注入爆发力。当这黑饼被舂得手指捏拧起来,没有沙粒的感觉了,舂的这一道工序才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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