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芳梦(2/2)

在柳树的枝叶上,我常常能看到蝉兑挂在那儿随风飘荡。一开始,我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拿在手中轻飘飘的,纯粹是一个空壳。

“确实是一个空壳。”老师告诉我,“在树上叫个不停的蝉,便是从这个空壳中钻出来的。蝉壳还是一味中药。可以入中药配伍。”

老师只说了蝉兑是一味中药,却对它能能治什么病语焉不详。估计也只是在中药方里做一个配角,不可能被当作君药用。老师又告诉我,蝉卵得在土中藏身七年,才能蜕变成蝉;至于蝉卵在土中叫什么生物,七年中它主要靠什么存活?老师仍是语焉不详。也许是老师也确实不知道,只能行“语焉不详”之计了。

语焉不详总比乱说一气好。乱说一气会误人之弟,也有违师道尊严。害人又不利己的事,老师当然不会做。“语焉不详”却不同,它起到了点拨的作用,主要的内容,还得靠学生自己去慢慢参悟。参悟透了,老师有点拨之功;参悟不透,那自然是学生天生愚鲁,顽愚不化。与老师一点儿干系也没有。真是善莫大焉。

但是,在那时的我耳中,老师的点拨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我在柳树下的草地上不断翻找,希望能找到泥猴将出洞的蛛丝马迹。功夫总归不负有心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那天,终于让我在草地边上,靠近柳树老根的那儿发现了一个小洞。洞很小,与平常看见的蚂蚁洞不差上下,只是蚂蚁洞旁常常推有碎土屑,而这个洞却没有。洞口也不光滑,像是从里面掏出的这个洞口。

这个洞口确实是土中的泥猴自己掏出来的。它正急着要出洞呢!我只用一根细树枝在洞口轻轻一掏,洞四周的泥土便坍了下去,一只泥猴正头朝上,举着它的那双大爪奋力朝上爬呢。我赶紧一把轻抓泥猴,掏出口袋中的白纸,草草地将它包了,将它放在课桌的抽屉里。我不敢将它放在书包里,怕书包里的书把它压扁了。铅笔盒太薄,放入泥猴,盒盖根本无法合上。

放学了,我将纸包着的泥猴抓在手中,别人以为我抓着一个纸团呢!哪里知道我手中抓得是一个即将变身的泥猴!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兴奋。泥猴也是聪明,它被包在纸中居然一动不动。大概它已经习惯了被团在黑暗中了吧!

回到家后,我立即找出那只放蟋蟀的瓦罐,将泥猴放入瓦罐中。我觉得将泥猴放进瓦罐比放在纸板箱中合适。瓦罐触手的感觉也是冰凉的,与泥洞中差不多。纸板箱就不同了,万一泥猴不适应环境的改变,不肯兑变了怎么办?

到了晚上,我发现泥猴开始不安分起来,它在瓦罐中慢慢地爬着,几次想爬上瓦罐壁,太滑,它爬不上去。我看着它着急想爬上去的样子,干脆将它捉在窗台上。它伏在那儿先是一动不动,后来,终于辨清了方向,掉转身子,朝窗框这边缓慢爬来。我不知道它要爬去哪里?只好任由着它。它慢慢地爬上了窗框,也许窗框是木质的,让它找到了感觉。它缓慢地沿着窗框爬,那双大爪一板一眼,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样子。

终于,它爬到了窗轴那儿。它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到底是绕过窗轴朝前爬,还是沿着窗轴朝上爬?最后,它终于下了决心。它举起了像镰刀一般的那双大爪,奋力朝上爬去。朝上爬显然比朝前爬辛苦了许多。它爬的速度更慢了。在爬上木窗近两尺的地方,它终于停了下来。

我一直不出声地观察着它,看它停了下来,我好奇地凑近了看。只见它的后背上慢慢裂开了一条缝。缝起先很细,几乎看不见。很细的缝正被它慢慢弓起的背撑开。缝越来越大,缝中的背越来越隆起。从裂开的缝中,可以看到它弓起的背是白色的。我正暗暗吃惊,树上的蝉都是黑色的,或是灰色的,或是有浅绿的条纹的。

黑色的这种蝉,体形最大,小镇上的人都叫它“老钳”;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被叫做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那对大爪像一对老虎钳吗?这倒是比较形象的叫法了;灰色的那种蝉,小镇的人都叫它“知了”,因为它一直“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也不知它到底知晓了些什么?有浅绿条纹的蝉最小,小镇的人都叫它“麦奇”。也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只是一个单音字,“奇……”。用新割的麦管,制成的麦笛,也只能吹出这样的单音,把它叫做“麦奇”,也算是名至实归了。今天,在我家居然诞生了一只白色的蝉,这不是奇迹嘛。

它弓出壳的背越来越大,终于,它的头从裂开的缝中探了出来。才出壳的头也是白色的。它的那双凸出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它又努力地从壳中伸出一只大爪。大爪虽然也是白色的,但大爪上的锯齿白白的清晰可见。一会儿,它的另一只大爪也挣脱了壳的束缚,奋力探了出来。壳上的那对大爪却依旧牢牢地抓在木窗上。它努力地举起那对白大爪探向壳上面的木窗。它的那双白大爪终于搭在了木窗上。这时,它白白的身子竟渐渐变成湖绿色。湖绿色的蝉同样不曾见过,我心中仍是十分惊奇。

它那对搭上了木窗的大爪终于开始用力了。只见它努力收紧大爪,身子竟从壳中慢慢被拔了出来。在身子被拔出了一半的时候,它先举起一只大爪,伸向上面的木窗,待抓稳后,又举起了另外的大爪,搭上更上面的木窗。如此这般地慢慢朝上拔动着它的身子,终于,它的整个身子脱离了蝉壳。才出壳的双翅也是白色的,只是被折叠在一起,慢慢才施展开。施展开后的双翅,像是薄薄的乔其纱,里面经络分明。此时的蝉除了双翅是白色的外,通体呈湖绿色,实在鲜嫩得十分可爱。

从壳中钻出的过程十分漫长和艰辛。这份艰辛似乎让它用尽了力气。它趴在壳上面的窗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喘息。但我听不见它的呼吸声,也看不见它因呼吸而带来的身子的律动。我能看得见的,只是它的身子正慢慢地从湖绿色变成蓝色。它的双翅,正慢慢由白色变得透明。哦,如果是一只通体蓝色的蝉也不错,很别致呵,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喜。

蝉爬在那儿仍是一动不动。既不朝上爬,也不朝下爬;更没有想要飞的意思。我的心中虽然充满了好奇,但我不敢伸手去碰它。也许,它正在做着美梦,蜕变了之后的它,毕竟已脱离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洞,来到了这个充满了五光十色的世界。呈现在它面前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美丽的。阳光是热烈的,红花是鲜明的,树叶是和顺的,雨露是甘美的,它能不对这一切充满了憧憬吗?尽管此时尚在黑夜,窗外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

我可不敢去搅了它的美梦。我默默地看着它,心中正如此遐想着,它的全身颜色竟又发生了变化:这通体的蓝色竟渐渐地转黄变褐又慢慢地黑了起来。双翅已完全成了透明的了,双翅中的经络也跟着慢慢变成细细的褐黑色。我几乎是失望了,这不是与寻常的“老钳”无异了嘛。我不由得用手指去碰了它一下。谁知它十分地不愿意让我碰。才轻轻地点了它一下,它便振翅飞走了。只听到振翅的声音,它一声不吭地走了。

在黑漆漆的夜里,也不知它会飞去哪里?木窗上只留下那只蝉兑,依旧默默无声地趴在那儿。后来,每当我想起看蝉兑的整个过程,看到它那么吃力地朝前爬动的每一步,我就会常常无端地想,平日里,看到蝉兑挂在长长的柳枝上,这泥猴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呢?爬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它该花多大的力气啊。

遭遇了蝉兑的这幕,让我对生命的诠释似乎更加糊涂了。我真不知道,我身体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悸动究竟源于何处?它是因何而来的。它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地陌生,但又如此地让我留恋?

我由此会常常想起,人到了老年时,会是怎么样的一副状态呢?像后楼底下的那位做冥具的老人,白须飘拂?或像天井上那扇窗户中探头的老人?状如骷髅,头发蓬松,让人望之毛骨悚然?幼年时的印象,已深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一次吓得实在太惨了,以至于父母再不敢当我面说起此事。

据说,那一次我被吓得窜出宅院的后侧门外半天不敢回家。父母找到我时,我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母亲后来好说歹说,总算让我明白,那是住在楼上的婆婆,一直生病呢,所以才瘦成这个样子。父母后来拿了面镜子,上后楼找到了那个婆婆,让她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责怪她不该如此吓得孩子不敢回家。

其实,细想起来,那个婆婆原本也没有什么错,她在病床上躺得久了,很久没有听到孩子在天井里的笑声了。受了孩子笑声的感染,她才探出头来,朝我咧嘴一笑的。原本是表示友好的,却将我吓得魂飞魄散,所以,这世上的事,有许多真的说不清。愿望是善良的,结果常常是邪恶的。也许,这善良和这邪恶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只是人们看问题的角度而已。

我不知道,在姐和邻家女孩洗头时,我不老实的眼神总是偷偷溜去她们的胸脯,是人性中的善良呢?还是人性中的邪恶?那么,让我内心与此产生的那一份矛盾和纠结呢?是善良的表现还是邪恶的表现?我是彻底地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