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凄梦(2/2)

“从某某坐船过去的呀?”

某某是小城东邻那个县的临海小镇,那里才有海上的渔船。他顺口应道:

“是啊!”

我当即拆穿了他的谎话:“你胡说些什么呀!从某某坐船过去!你骗谁呀!你去某某镇上问问,那里哪个打渔的人,出海能将船摇到香港去!你以为我不熟悉某某镇啊!真是的!”

他只得自己找台阶下:“骗你的呢!我是到了广州,再去了深圳,才躲在了那边的渔船里,去的香港!”

“那怎么会被遣送回来的呢?”我问。

“抢劫被抓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没抢到吧?”我笑道。

他的脸更黑了。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却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我说,“我跟你父母的年龄差不多,讹我?你还嫩了些!”

“你又说大话了!”他仍有些不服气。“香港你又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香港的法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过香港”我笑道,“我不仅去过香港,我还去过美国、加拿大等其他国家。再说,没去过香港,我就不知道香港的大致情况呀!你今年几岁?三十岁差不多吧?我去香港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呢!”我做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高的手势。他这才无话可说。

我的前任说他,他可就不服气了。大概是因为不再负责看管他了,对他的经济资助也是自然终止。这令他内心很不舒服,总是借着由头找对方的茬。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的穿拉链头,本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两人心中都有气,一方是因为,帮了对方这么长的时间,经济上支出不少,到头来吃力不讨好;另一方却因为,原先对方一直有求必应的,他已用不着再向家里开口。现在倒好,突然没有了一切资助,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因为他的被加刑,家里人又不太搭理他。就是打个电话回家,家里人也从来不会主动问他,钱够不够花?他又不愿意总是腆着脸问家里要钱。

所以,只要一开口,两人便是针尖对麦芒,谁看谁都觉得不顺眼。一个说东,另一个偏说西。一个说对,另一个必定说错。抬杆便成了他们两人的家常便饭。

虽然,围在桌子旁串拉链头的有五个人。我自然不会介入他们的抬杠,另外的那两位却无疑都抱着有看好戏的心态。在监狱服刑,本来生活就乏味的要命,看两人常常像公鸡一般地争得面红耳赤,实在也算是生活中撒了一些胡椒粉。

话自然是越说喉咙越响;喉咙越响,情绪自然越来越激动。中年的那一位,毕竟心中有所顾虑;被加了刑的那一位,却是毫无顾忌,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式,常常弄得对方只得自己找着台阶下。日子便在这种火药味十足,却总能自动熄火的情形下悄然而过。

那天,被加了刑的这位,突然心血来潮。吹起自己的手劲好生了得。边说,还边伸着胳膊在比试。他刚开始吹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那位,已是满脸的不屑。眼看两人的抬杠又将硝烟漫起。我知道,这个杠一抬的话,还真得要动拳头了。我打断了他的吹嘘,说:

“来,让我试试,我一试,就知道你的手劲究竟好不好!”

我将右手支在桌子上,示意他跟我比试一下。我自忖,在年轻时,我的手劲并不差。在下乡当知青时,我还常常练吊环来着,虽然,现在年纪大了,腿又受了伤,相信手劲并不会减弱多少。我估计,如果真要扳手劲的话,他还真不一定能扳得过我!他显然很聪明,说:

“我怎么跟你扳手劲!你的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赢了也不稀奇!”

是啊,胜之不武。输了,这面子可就丢大了!这一次的抬杠终于因为我的横插一杠而没有能抬得起来。

事后,我说了那位中年人:“你也已这个年龄了!怎么还像是一个小孩子呢?你去跟他抬什么杠呀!你越是把他当回事,他就越来事!你干脆不搭理他。难道他还会赖着你呀!”

“哎呀!你跟他坐在同一侧,看不到他的脸!”他说,“他常常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在做怪样!将脸扭成丑八怪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真得很英俊似的!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也难受呢。”

这我倒真没有注意。我常常低着头,穿着拉链头,想着修改着的文稿,我哪有闲心情去观察旁人的脸色!

“你难受干什么!”我说,“让你感觉难受,故意挑起你的话头,这才是他的目的!你不信坚持几天不跟他说话,看他还会不会跟你抬杠!”

“想想就来气!”他说:“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帮助他!他怎么一点儿都不念我的好!反而认为这是我应该给他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说:“气人又怎么样呢?给都给了,难道你还好意思去跟人要回来!施恩不要图报!中国有一句古话说:‘君有德于人,请君忘之!’啊!‘请君忘之’!”

“我不是说想跟他要回来!”他辩解道,“再说,就算跟他要,他拿什么来还?他只有一屁股两疙瘩!我又能拿他怎么样......”

“好了啦!”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是第一次坐牢!劳改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算是跟你借!你也别指望人家会还你!你同意借,就要有送人的打算!”

“这个我知道!”他说,“你看看他,好像是我欠了他多,还了他少似的!还真不如养狗呢!”

我笑道:“你就当是养条狗好了!”

“养条狗,它还会朝我摇尾巴吧!”他忿忿不平地说,“他倒好!常常巴不得要咬我呢!”

“所以,你总是要跟他多嘴干什么!”我说“不把他当回事!他就成不了一回事!哦!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呢!我怎么总听到有人叫你‘丘八佬’呀?”

“我当过兵!”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敢情这‘丘八’两字便是“兵”字的拆写哦。

“你当过兵?你当了几年兵?”我问。

“什么几年!”他说,“没几天就被遣送回来了!”

“遣送回来?为什么!”我问。

“那边太苦了,我逃了被抓住,关了禁闭之后,就被遣送回来了!”

“那怎么还叫你‘丘八佬’?”我问。

“穿过军装了嘛!当了几天兵也是当过兵了嘛!”他说。

那次我说了他之后,他果然不再搭理对面的那一位了。这让整个桌子安静了许多。坐在我边上的那一位,肯定仍然经常在扮怪脸。在这个时候,对面的那一位总会将目光朝我这边投来,然后,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垂下了他的眼睑。

还算好!这一年的年终“双评”,他虽然曾被扣了分,但还是获得了“记功”的奖励。这应该皆大欢喜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他总是这么憋着,给憋出了病来,还是奖励的获得让他“乐极生悲”?他脸颊下的淋巴结突然肿了出来。他变得忧心忡忡。

那天,他将他家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他将去省城的医院开刀,如果回不来了的话,拜托我照顾他的妻子儿子!很有些临终托付的意思。我伸手在他的肿块上轻轻推了推。肿块虽已显得有些大。但能滑动,并没有扎根的意思。我说:

“你担心什么呢?你怕自己进了医院就出不来了是吧?没事的!又不是癌症,你怕什么!”

我内心却在抱怨,我怎么总会碰到这种事呢?自己在住院的时候,也曾碰到这样的托付,回到了监狱,又碰到了这种事!

半个月之后,他开了刀回来,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住院前的萎靡不振,显然不是因为病的原因,而是因为心情的原因。不过,论“病”倒也确实是病,是心理病而不是生理病!

去住院,却仍有一桩事情弄得他很不开心。警官在整理他的个人物品时,发现了他的一个笔记本,写了许多他那段时间的牢骚话。看来,那些牢骚他没有从嘴上说出来,却发泄在笔记本上了!笔记本的内容,让警官很恼火。显然,有些话是针对警官的。

笔记本被搜走了!笔记本没有还给他,又让他喋喋不休了。他总在我面前显露出他心中的忐忑。他内心的压力很大!生怕笔记本上写的东西,让警官产生报复的心理。我问他:

“笔记本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又不肯说,显然,确实写了一些让他无法说得出口的话。但他又不敢自己去找警官要回笔记本,央我去找中队领导,能否将笔记本要回来?

我找了现任的中队长。我自认还能说得上话,至少中队长还不会让我难堪!谁知,我才开口,中队长就问我:

“你知道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我说:“不知道啊!不过,至少已让你们知道了他的思想脉络,这不是很好吗!”

“我们对他还算是照顾的!他却牢骚满腹!”

我知道,中队对他的照顾,是因为他的姑父曾是这个大队的教导员。于是便说:“笔记本你总不能不还给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笔记本直接交给他的那位亲戚。这样,也有一个说法,他的亲戚也不至于会产生什么想法!”

中队长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我将找中队长谈的情况向委托我的人作了通报。他却埋怨我说:

“你怎么让他们把笔记本交给我姑父呢?这样,我姑父岂不是又要说我了嘛!”

我说:“你到底在笔记本中写了些什么?弄得人家很不开心!除此之外,你觉得你的那个笔记本还要得回来吗?”

他这才无话可说。

但是没多久,他的面颊下又出现了囊肿。这一次的囊肿似乎比上一次的囊肿位置更凶险。更接近动脉血管的位置。正临监狱有一批囚犯要调疆,他已列入被调配名单,也不知是不是他姑父的主意。他来不及开第二刀,就调去了遥远的新疆监狱。

他调走之后,那个被加了刑的人没有了抬杠的对手。着实安定了许多。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倒不是有意冷落他。不过,我觉得与他尽量少搭腔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在无意中增加了我的严肃,在他面前说的话,他也比较容易接受。这让我的监管少费了许多精神。

妻子来见我。告诉我说,我对所持房产公司股份的评估异议,他们根本不理睬!我问,是不是已经一一送到他们的手中?妻子说,回去之后,就复印了送去了!其实,我的问话也是多余的。对我书面异议的书面抗议我都已经收到了。他们没收到我的异议,会提出抗议吗?妻子说公司股份的拍卖公告已经上了报!她也已将异议送给了那家拍卖公司。

负责这家拍卖公司的,原是小城政法委的副书记,我原本熟悉。妻子说,她去那家拍卖公司送我对评估的异议书时,那家拍卖公司的人告诉她,他们不会理会这一份异议。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既然这家公司要来赶这趟浑水,那也只能由着他了!我告诉妻子,该做的,我们都已做好!接下来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不随他们去又能怎么样呢?我知道,只要这拍卖锤子一敲下,我布的局就真正地圆满了!但是现在,这些话,我不能跟妻子说。我只告诉妻子,拍卖会的现场,家里最好有个人去看一下。到时,也能知道,真正拿走了我股份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