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指梦(2/2)

“我?”我疑问道。

他肯定地点点头。我只得勉为其难的接过那截圆木,又拿起作台上的那柄斧头。这柄斧头虽然样子有些怪异。自我有生以来,我还未握过斧头,更不要说,是举起斧头去砍伐了!但是一提起这柄斧头。我便感觉这柄斧头的重心在斧刃的顶端,它的长长的尾刃,似乎正起到了平衡作用。我不知道这样的设计,是否源于仿生学?但是,用这柄斧头砍物,很容易把握住被砍物品上自己设想中的那个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仿照着师傅做法,先在圆木的另一侧弧面上,斜斜地砍出一些坎。但是显然我的用力不够均匀,砍出的坎有深有浅。我并不气馁,一两次的坎被砍出之后,我也估摸着那些坎的深度。举斧在圆木的截面上往下劈。木片倒是被我一片一片地劈了下来,但我劈出来的面,与师傅的面并不平衡。而且,面也不够平整。从圆木的一端瞄过去,平面是绞着的。我将劈出两个平面的这截圆木递给师傅时。他也没有细看,只将圆木握在手中掂了掂,说:

“第一次拿斧头,你能劈出这样一个面,已经很不容易了!斧头在木匠手中,是一件最重要的工具。原先没有那种锯板的机械,一段粗一些的圆木要把它解成板材得两个人拉大锯。小一些的木料,便依靠斧头,这么一斧头一斧头地砍出来!将砍成的木料刨平,便能使用了!你看,你砍成的这一个平面,要将它刨平,得花多少时间!你之所以砍成这个样子,说明你在砍这截圆木之前,心中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因为你心中的概念是模糊的。所以,你才会砍出这么一个绞起的面来!”

师父的话,是有些道理的。但我却认为,他的说法还不够全面。我觉得,我第一次举斧砍成了这般模样,很大一个原因是,这柄斧头在我手中根本不听使唤!不过,既然师父这么说,我也不便去反驳。全当是他说得完全正确好了!今天,他毕竟跟我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便讲这么深的道理,说明他对我这个学徒很上心。我总不可能去跟他老三老四地争个是非曲直吧!没有将这个面砍好,是一个既成的事实,造成这个事实的原因,我自己心中有数便可以了!

何况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两相结合,这个原因便齐全了。不必去顶这个真!其实,他自己在砍那个平面之前,已经说出了我心中的原因。他说,这些工具你用起来都听你使唤了,得心应手了,你的技术自然地就到家了!他只是将得心和应手分成了两截说了而已!日子便在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和我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中悄然而过。

我是当回事情在做的,姐却取笑我,说我又不是厂里的工人,用得着这么准时地上下班吗?说得也是哦,我又不是这间工厂的正式员工,用得着这么认真的遵守作息制度吗?几个月很快便过去了。我毕竟学到了木工的一些基本的技能,刨、锯、凿、砍虽不能说是样样精通,但至少也能像模像样地将料刨得平整,将锯缝锯得整齐,将榫眼凿得端正;将圆料很平整地砍成方料。我知道在拼榫中,要将雄榫的接面锯成一个小小的内凹形,这样,雌雄榫对接时,便能基本不留缝隙。

我知道,木匠活中,看似简单的活儿,其实并不简单;看似复杂的活儿,其实并不复杂。像那种农村常见的长条板凳,简单吧,确实挺简单!但是,它的雌雄都必须按一公分斜两毫米的方法去制作。如此制成的长条凳,四只脚都微微地朝外撇。放在地上不容易倾倒。人一坐上去,更是四平八稳。

据说,看一个木工徒弟能不能满师,便是让他同时做两个大小尺寸相同的长条凳。凳子做好后,一个四脚朝天地放着,另一个放上去,两个长条凳能够四对脚全部对准的。说明他的木工活已经过了关,可以独自担着木工担去闯天下了。假如两个长条凳的四对脚不能全部对准的,说明他的技艺还没有过关,得推迟满师期。

譬如那种富丽堂皇的八仙桌吧!看似那个对角榫很复杂。从桌面的拼角到四脚跟桌面的衔接,到四只脚之间的横档衔接。雌雄榫都是直榫,远没有长条凳那么复杂,只是雌雄榫的衔接处都做成了45°角的对角而已。而且,做八仙桌的用材,一般都采用硬质的上好木料,逆纹少,纹理漂亮,硬度虽高,却易于制作。不像松木、杉木这些材质松软得很,凿子一不小心撬了一下,便凹塌下去。在凿雌榫时,一不留神,或凿子稍钝了一些,便会带出一大块木料来,弄得材料完全破了相。材料破了相,还能做出外观漂亮的产品吗?

据说,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有一次跟一个不服气他的木匠比试技艺。两个人同时做了一只八仙桌。一看谁的工时短,二看谁的桌子外观做的漂亮又结实。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做好的。但,鲁班做的那只八仙桌外观实在与那个不服气他的木匠做的那只八仙桌相差甚远。鲁班的八仙桌每一个角榫都毫无顾忌地裂着缝,似乎是大失了水平;那个不服气的工匠做的八仙桌,角榫没有一丝的缝隙,外观实在是美仑美奂。众人都以为这下鲁班真的要被比下去了!祖师爷的位置还真的要换人了!

大家都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态看事态的发展。按照预先设定的程序,下人将两张桌子抬上了楼,又从楼窗上将桌子抛了下去。鲁班的桌子稳稳地落在地上,纹丝不动,原先裂着的缝,居然全部没有了踪迹。显然这一摔,倒把桌子给摔得严丝合缝了。那个不服气的木匠做的那张八仙桌却不行了!从楼上摔下来后,在碰到地面的一霎那,只听见“哗啦”一声响,桌子居然全部散了架。看来,还真经不起摔哦!这个传说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父亲在说这段故事时,说到最后,不禁有些眉飞色舞。大概是因为鲁班的这个祖师爷的位置得以稳固而得意。我却很不以为然。传说中的鲁班多少有一些投机取巧的意思。比结实是可以,但用得着从楼上摔下来吗!桌子再结实,也没有从楼上摔下去作检验的必要吧?任何一张桌子,从开始使用到彻底毁坏,会碰到被从楼上往下摔的经历吗?用人为的偶然事件,去衡量桌子的结实度,也真亏编故事的人想得出来!

但是,因了那一层关系去拜师学艺,必定会因为那一层关系的失落而无疾而终。我母亲的学徒几个月后,确立了真正的恋爱关系,他的男朋友并不是我的师父。起先我还不知道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只感觉那几天。师父看我的眼神有了些改变。这是一种能感觉到,却无法描述的改变。我不便去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便去问母亲,她的学徒到底跟我的师父说了些什么?但是,这一份的改变源自于我母亲的学徒是明显的。

师父的态度已明显地冷漠。我已渐渐感觉到了那一份的索然寡味。那一段时间我虽然每天去工厂,但内心已没有了原来的那一份热情。我总不能自己去打这个退堂鼓吧!终于,师傅熬不住了,他大概是觉得,收我做他的学徒,他是完全看我母亲的学徒的面子。既然,她现在不再给他面子,他为什么还要看的她面子呢?

他先是寻了几块硬木,帮我开了长短刨的刨身,让我去买来大小刨铁;又给我列了一张单子,让我去买来大小不等的凿子,斧头和锯子。算是帮我置办半套木匠的工具。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能觉察到师父的心思了。但是,我偏偏笨的要命。跟父母亲要钱去买这些工具,却偏偏没有明说,是师傅让买的!父母居然也没有细问,怎么才学几个月便要置办工具了?大概他们也认为,既然在学木工,这些工具的配置,是迟早的事!母亲也是迟钝,学徒的对象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她居然没有觉察,因她学徒的原因,接下来其它的一些事情也会发生改变!

师傅那天说得很婉转,他说:“我毕竟是这间工厂的正式工人,公开在厂里收厂外的徒弟。影响总归不太好!现在你的手艺已经入门了,你可以接一些简单的活来做了!工具呢,我已经给你配置了一些。我还特意帮你找了一张作凳。我的想法是你在家设一个工厂,边学边接活做吧!”

他帮我找来了一辆簸箕车,将作凳和那些工具放入车中。说:“这些东西,我已经跟厂里说过了,你拉回去吧!车子还是要还的!”

他这么说,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去做!我拉着簸箕车出大门时,工厂的门卫也没有拦我。显然,他们已事先得到了关照。但当我将簸箕车拉回家后,父母亲却吃了一惊!母亲这下突然敏感了起来,忙去问她的徒弟。才知道我的学徒生涯无疾而终的真正原因。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现实。母亲只能徒唤奈何!

与母亲相比,父亲显然冷静了许多,当我向他们学说一遍师傅所说的话后,父亲说,那就在家边学边做吧!他帮我在后楼底下的过道上清理出场地来,将我拖回来作凳安排在那儿。那一块过道上原是我家的厨房所在地,自从我家请房管所在东侧墙外的院子里搭了一间彼间作为厨房间后,过道上,便成了我家堆放杂物的地方。很快,一个小小的木工场便安排好了!工厂西临天井,与宅院西侧门边上那架楼梯上的住户隔着天井遥遥相对。西斜的太阳,从西边的斜屋顶上射下来,照在工厂东侧的墙壁上,反光让工厂一片明亮。

让我这个才学了几个月的木工活,没有满师的木工去接活来做,无异于天方夜谭!谁肯将上好的木材交给一个才学几个月的木工去做试验?父母显然并没有将木工作为我的终身职业。当初他们让我去学木工,只是跟着小镇上的那一股学手艺的风,是为了收住我的心而已。情势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父母亲显然也不想去作最后的改变,或者让我继续跟着学艺或者另外再找一个师傅,让我接着往下学。不过坦率地说,如果当初让我继续去厂里跟着师傅学,我也不见得会愿意去!如果说,一开始去学艺的时候,我还心存幻想,希望学成之后,走遍天下的活。几个月之后,这一份的激情已经悄然而退。

几个月来的学艺,已让我明白,我这一生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手艺人。我确实有一双灵巧的手。但是,我这一双手并不是为手艺而生,我这双手将要承担的责任,必定比会做一门手艺更重要的多!师父的家距我家并不远。师父的母亲与我父母的熟识。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再去挽回,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当初师父同意收我为徒,便是希望我母亲能做通自己学徒的工作,最终能选择他做她的男朋友!既然,这个目的没有达到。那么,其它的事情发生逆转,也很正常哦!这又能怪谁呢?顺其自然吧!这应该是那时我父母亲共同的心态了!

但是师父毕竟对我还是心怀愧疚。很快,他便给我联系来一单业务,这是一笔公家的木工业务,是要做几个档柜。在哪个时候,在那样的情形下,也只有公家才会拿木料来让我做试验。师傅将橱柜的样式和尺寸图纸都交给了我,让我按图制作。坦率地说,我还真没有独立做过这样的活,但是,我能跟师傅说,我从未做过,我不会做吗?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木料很快便运了来。我摆开了架势,像是要大干一场了!

师傅很快便确定了女朋友。她是小镇南街的一位老中医的女儿。在我看来,这个女人似乎更适合我的师父。师父后来被确诊,确实是得了肝病,黄疸指数很高,怪不得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而且苍白中还明显地带有黄色!不过既然老中医能接受这个女婿,想来,他的肝病并不是很重吧!

那几个档柜很快便做好了。手艺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吧!师父让人来拉了去后,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来,塞给我十几,二十来块钱。说,这是橱柜的工钱。我当然不肯收。他却将钱往刨子底下一塞,就匆匆地走了。父母回家后,我将钱交给了他们,母亲埋怨我,不该收这个钱。我说,我是不肯收,他一塞便走掉了。我有什么办法!母亲也是无奈,说,算了,算了!那就随它去吧!那就随它去吧!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师父已经结婚了,看来他是有意对我们隐瞒他结婚的消息的。不过我猜测,他结婚前在是不是通知我,请我参加婚礼这件事上,一定很纠结。如果不通知吧,我好歹曾是他的徒弟,至多至少也曾跟着他学过几个月的手艺。虽然,没有满师便早早地离开了。但好歹也算是师徒一场。如果通知吧!也是蛮尴尬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接受我这个徒弟呢?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摒弃我这个徒弟的呢?这一切,似乎都放不到台面上来说哦!一提起这个话头,除了尴尬,还有什么呢?这大概才是他有意隐瞒的根本原因吧!

结婚之后不久,他们便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但是“太聪明的孩子往往长不大”,这句俗语是很有道理的。女孩在很小的时候便夭折了。据说,一丁点的女孩居然会跑去上公共厕所。他们家附近的那个公共厕所,又都是蹲坑,女孩一滑,便掉落进了粪坑中。大人一发现女孩不见,便到处找,谁会想得到,她居然会独自去上公共厕所!待到发现她时,她早已走了!我一直以为,女孩的夭折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自小便如此地聪明伶俐,她长大之后的人生必定会面临太多的困苦。上天是不让她去经受这一场磨难呢!

我不知道,师父后来有没有再生孩子。那时候,我早已下乡做了知青。后来又离开了小镇。与师父已是渐行渐远。再后来,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师父竟早早地去了天国。也不知道是不是急急地赶去跟他的宝贝女儿团聚呢?不过,再怎么样他也应该算是英年早逝了!